看見鄭蔭,我心中有種奇怪的情緒,似乎是歉疚夾著惋惜。好久沒看見他了,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不知他近來怎樣,很想跟他打個招呼,又怕惹來閑言閑語,只好忍住。他站了一陣,就默默地走開了!
呂緯忽然站起來,匆匆走出櫃台,我看見他朝鄭蔭那方向追過去。我咬著嘴唇,不去理他,我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我什麼都不怕!不一會兒,呂緯回來了,臉上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色,好像胸有成竹,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我冷笑一下,看他去變戲去吧!
無聊的時間終止了,我的接班人接去我工作的擔子,我拿著皮包,看看柏光,無奈地說︰「我今天延長一小時下班,你先走吧!」
我揮揮手,獨自走出酒店。
似乎很久沒有單獨走這條路了,平日總有柏光一起,到火車站才分手,今晚走起來,似乎益發顯得孤單。路燈把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我想到辛,以前,總是我倆攜手而行,走過許多艱辛的路程,度過許多甜美的時光。如今,他在海那邊,可曾像我一樣孤單地走著?想著他可曾也像我一樣遭遇到許多困難、阻撓?我又想到在東京那痴情的異國青年,心中頓然一亂--
「貝迪!」有人攔住了我,路燈下,一看是鄭蔭。
「鄭蔭?」我叫。有些高興,有些惶然。「是你!」
「我--有一點事,打擾你了!」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
「不,不會!」我接連地說,「你說吧!什麼事?」
他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看著一班十七路車開走,我有點著急,回家遲了,全家都會為我擔心,卻又不便催他。
「你--不再理我了,是嗎?」他說。
「不--」我拉長了聲音,不知怎樣回答。事實上,是我沒再理他。
「我知道,我們身份懸殊,不配你理我,」他咬著牙,蒼白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是,人世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沒有點溫暖?對于不幸的人除了打擊、殘酷之外,連一句話也是多余的嗎?」
我啞口無言,慚愧得無地自容。我是個基督徒,應該愛世上所有的人,幸與不幸的。但是,我自私的,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現在的名譽,我毫不留情地拋開一個需要溫暖,需要同情心,需要愛,需要幫助的人。難道,一年的酒店工作,真使我的心變硬,變冷?變得現實,冷酷了?
我看著蒼白,瘦削,落寞,失意,現在更帶著憤恨神色的鄭蔭,他是那麼可憐,那麼孤獨。看來,對我給他的一點點同情心,他看得非常貴重,我真那麼吝嗇?不,不,絕不是,我--但是,那些謠言--
「鄭蔭,你誤會了,」我深深吸一口氣,略為平靜一下。「並不是我不再理你,而是--謠言使我害怕,你知道,我無法不重視名譽,一個女孩子,名譽非常重要!」
「什麼謠言不謠言,」他咬著牙,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片怪異的紅暈,怪得出奇。「我們是清白的,何必在乎人家說些什麼?耶穌當年也背起羞辱的十字架--」
「耶穌是神,我是人!」我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本來也想,問心無愧,坦坦然的,但人們的眼楮使我抬不起頭,謠言像一把刀,你得明白,我受不了!」
「你不理我,難道我就受得了?」他大吼。
我大吃一驚,什麼話?什麼意思?難道,他又誤會了我的同情心?不,不可能吧?我惶恐地搖搖頭,再搖搖頭,顫著聲音問︰「你--什麼意思?鄭蔭。」
「我--」他呆一下,顯然發覺說錯了話。「我--」
「你得明白,我所給你的是朋友之間的關懷和同情。」我凜然地說,「你不能誤會了我的意思,而且,我疏遠你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未婚夫在美國,我不願謠言傷害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我沒有誤會,沒有誤會--」他喃喃地說,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只是自私!」
「是的,我自私。」我不否認。「世界上有誰不自私呢?」
「那麼--以後,你真不再理我?」他問。
我想不到他把這理與不理看得這麼嚴重,朋友,並不在乎親近與否,在乎相知,對嗎?
「我們是朋友,理與不理根本不值得說,你何必一定要弄得全酒店的人對我注目呢?」我說。
「見面時像陌生人,連招呼都沒有,算朋友嗎?他說。他直愣愣地瞪著我,神色好怪。
「我會打招呼。」我嘆一口氣,只想早點回家,看來,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怕有時我忙,看不見。」
他朝黑暗的遠方看了一陣,回過頭來,問︰
「你已經訂過了婚,怎麼沒告訴我?」
我心里開始不滿,即使是朋友,也沒有一定得告訴他的必要,他似乎有些過分了。
「還有沒有話?我得回家了,我家人會等得著急!」我皺著眉,有些不高興。鄭蔭,怎麼今天變了個人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陳柏光來了!」
我回頭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長一小時的班都已出來,我已被鄭蔭阻延了一小時,我嘆一口氣,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鄭蔭,眉頭自然地蹙結起來。
「我先走了,還有點事!」鄭蔭說。也不招呼柏光,匆匆朝另一條路隱去。
「怎麼回事,你又和他在一起?」柏光不滿地說,「別人看見了,又是謠言滿天飛!」
「他在這里等我,說要眼我講話,」我委屈地說,「正好今天我一個人走,真是!『
「別說了,時間已經晚了,快回家吧!」他搖搖頭。
我感到一陣溫暖,酒店里,至少還有個人真正關心我,而又沒有任何企圖。
一上班,我就發覺櫃台里的氣氛不對。
柏光低著頭不看我,顯得有點頹喪,其余的人都用一雙懷疑的眸子向我注視,尤其是呂緯,那對亮閃閃的眸子,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我。
整個上午,我都在惡劣的氣氛里工作,別扭極了,一直想找機會問問柏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偏偏是那麼忙,連一點時間都抽不出。
好不容易空下來,輪到我去吃中飯,我對柏光說︰
「一起去,好嗎?」
柏光猶豫了一下,終于點點頭。我發覺他今天好怪,似乎不願意眼我在一起,剛才頭點得好勉強。
「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好嗎?」我懇求著。
「如果你騙了我,我告訴你也沒用!」他嘆一口氣。
「怎樣?」我站定了,臉上凝著一層霜,連柏光都不相信我了。「我沒騙過人,尤其是你!」
他凝視我一陣,再嘆一口氣。
「我總覺得沒看錯你,但他們說得那麼真,使人無法不信!」
「到底他們說了什麼,快告訴我!」我急壞了。
「他們說--」他臉上是無可奈何的惋惜表情。「昨晚你和鄭蔭約好,你--根本沒回家,你們--」
「絕沒有這回事!」我叫了起來,氣憤,使我連脖子都漲紅了。「他們造謠,我--」
「我也絕不信,但是,他們說明地點,時間--唉!貝迪,你--」他說不下去。
「柏光,你絕對要相信我,你可以去問我父母、弟妹,問問看我昨晚幾時回家的,我--絕不至于這麼沒有人格,如果我真愛他,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但是--我不愛他,你要明白,只是同情--」我哭了,哭得很傷心。
「別哭,貝迪,有人過來了,」柏光警告說,「我也懷疑他們故意這麼說是不是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