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的眼光從頭到腳地看了我一遍,說︰
「你的論調應該在教堂里說,而不是酒店!」
我的心冷了,完全冷了,酒店,怎樣的一個地方?我的工作是怎樣的一份工作?我四周圍的人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沒有心,沒有肝,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他們有什麼?我不明白!
「請你告訴我,在酒店里,我該怎麼樣?」我問。我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不,這份薪水,我得再低頭一次,可恥的低頭。
「該像我!」他毫不猶豫。「二十年的酒店工作,使我成為一個標準的酒店人員。」
我想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我沒開口,何必再問呢?我覺得冷得很,從心里面冷出來,像在陽光永遠曬不到的陰影下。我點點頭,木然地退出經理室,只要抹殺了良心,我能做一個比經理更好的酒店人員。
酒店人員,好奇特的名稱。我工作了一年,才換來徹底的了解,酒店人員,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不是人人都沒有良心。
走進櫃台,陳柏光一把拉住了我,拖我到沒人的角落里。他看來憔悴了些。壓低了聲音,他說︰
「你得適可而止了,貝迪,我為你擔心!」
「柏光,你應該明白,我真的沒做什麼!」我無可奈何地說。
「我明白,我也相信!」他堅定的語氣振奮了我。「只是--你得明白,你在酒店工作!」
「是的!」我點點頭。我還能不明白嗎?我得做「酒店人員」!
「告訴我,你和--鄭蔭到底怎麼樣!」他滿月復狐疑地問。顯然,他並不真的相信我,不然他不會問。
「沒有怎麼樣,我們住得近,一起走而已!」我說。
「你們身份懸殊,謠言可怕,懂嗎?」他警告說。「即使不為自己,你也得為美國的辛想一想,萬一--他听到什麼風聲,他不在身邊,後果很難預料!」
我一驚,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我清醒了許多。是的,我為什麼從沒想到辛呢?他那火爆睥氣,萬一听到謠言--天!我不敢想象。
「柏光,我--該怎麼辦?」我惶惑地問。
「很簡單,再也別理鄭蔭。」他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之間沒什麼,就不會給你帶來困難和損害的!」
我毅然地點點頭,在緊要關頭時,人就顯出了自私的本性,我得先為自己著想,我不願失去將來的幸福,失去辛,那麼,我的同情心只好到此為止了,鄭蔭,只好犧牲了。
「何況,老板快來了,這樣的事給他知道了不大好,對嗎?」柏光再說。
老板要來!我听到過這消息,但不覺得重要。老板是老板,我是職員,有什麼關系呢?我用勞力換取金錢,我不怕他!
「老板是個風流種子,听說這次帶個香港的明星一起來,真是!」柏光搖搖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說,「貝迪,今晚櫃台同事有個聯歡會,為慶祝李妮生日,在國賓,每人送二百元,我已替你送了,我們下班一起去?」
我看著他,一個十足的大哥哥,放下心里的紊亂思緒,裝出一副笑容。
「好,我們一起去!」
柏光拍拍我,微笑一下,轉過身走了。在他轉身的一剎那,我忽然有個奇怪的發現,柏光,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對,除了剛才見到的憔悴之外,還有些類似--失望和焦灼,他平日淡得像水,今天--有什麼煩惱嗎?
我決定要問一問,他對我的幫助不少,這次,或者我能幫助他呢?坐在國賓那大得過分、缺乏精致感的夜總會里,除了音樂,聲之外,我什麼都听不見。許多人興高采烈地在跳舞,我卻覺得煩躁,如果不是李妮的生日,我情願早些回家睡覺。
「貝迪,我請你跳支舞!」呂緯對我說。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他這樣假仁假義、背後傷人的人,我已恨之入骨,跟他跳舞?下輩子!
他訕訕地聳聳肩,回到位子上。阿咪在旁邊冷冷地笑一笑,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他。阿咪今晚很沉默,她的搭檔雅莉有事沒來,她就顯得單調了。
李妮和柏光在跳舞--柏光說是為了禮貌,李妮今晚是女主人。另外幾個同事都沉默地注視著舞池,這種場合的確尷尬,硬把一些平日不熟悉又不見得合得來的人放在一起,場面自然冷淡。很奇怪的,。今晚經理居然沒來,以李妮的地位,他是該來的,李妮說他有事,也許是真的吧!
音樂停了,耳朵得到暫時的休息,四周卻擠滿了亂糟糟的人群。李妮和柏光回來,柏光彬彬有禮地替李妮拉好椅子,才回到我旁邊。
「活受罪!」他悄悄在我耳邊說。
我暗暗覺得好笑,雖說是活受罪,也是人們自己找的。
李妮回來了,這女多于男的場面還是熱鬧不起來,是缺少一個中心人物。幾個女孩子臉上都是一片不耐煩,恨不得現在就切蛋糕,吃完好走路。老實說,即使現在要走也沒人會拖住她們,但是,每人出了二百元呀!誰願意空手而回?
李妮總算還知趣,終于切了蛋糕,有東西吃,氣氛稍微好了些。我不明白,過生日回家去過好了,何必要興師動眾,弄得大家不舒服。難道看到這冷落的場面,李妮心里舒服?
音樂又開始了,呂緯和李妮,柏光和阿咪去跳舞,我坐著覺得無聊,想到洗手間去轉一圈。國賓夜總會開幕時我曾經來參觀過,還說得上「熟悉」。我穿過舞池邊,筆直走出去,走廊的右邊,就是很有些氣派的洗手間。
罷走兩步,我突然呆住了,我是--眼楮花了嗎?那手挽著手、相擁著走進電梯的是誰?雅莉剛才不是一再對李妮道歉,說她家有十分重要的事嗎?但是,她竟和經理--簡直把我嚇呆了,我看著電梯的指示燈停在八樓,八樓是旅館部門,他們--哦,天!這是真實的,或者我在做夢?經理會和雅莉--怎麼說呢?我無法吐出那骯髒、難听的字眼,但確確實實的,他們--
我甩一甩頭,盡力使自己清醒些。無法相信的,無法接受的,也得去相信,去接受。我親眼看見的,還有什麼比這更真實?白天經理還狠狠地訓過我,公司里不能容許職員亂來,事實上,我只是把同情心給予一個身世可憐的男孩,就算亂來;那麼,他和雅莉,算什麼呢?自然,他們不算亂來,他是經理,只有他才能定人罪,然而,他會定自己的罪嗎?
我想起他說的「二十年的酒店工作,已使我成為一個標準的酒店人員」,我現在,對「酒店人員」四個字,可以說了解透徹了。事實上,雅莉是個比經理更標準的酒店人員,經理花了二十年,而雅莉,今年才不過二十歲出頭!
我迷迷糊糊地站在走廊的欄桿邊,忘了回座位。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把這件事情反反復復地想了多少次,我覺得我的心已冷得像冰,這難以入眼的事,為什麼要讓我看到呢?
有人輕輕拍拍我,我吃了一驚。
「是--你!」我不安地說。
「怎麼回事?我找了你半天!」柏光不解地看著我。
「我去洗手間,但是,我遇到了兩個人!」我說。
「誰?人呢?」他問。
「上去了,八樓!」我呆呆地。
「誰?貝迪,你不舒服嗎?」柏光模模我額頭。
「我很好,」我無奈地搖搖頭。「只是,我看見他們,連我最後一點幻想都破滅了!」
「他們?我不懂你說什麼?」他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