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告訴我那麼多事情。」我冷冷地說,「但這些事與我無關,你應該對你太太或兒子去說!」
左邊的出納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來了,臉上有份難以形容的神情。
「貝迪,你別誤會。」禿子發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兒子都大了,離開了我。老實說,我這次到東方來--」
「請你別再說下去!」我漲紅了臉大聲制止,我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那會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這時才發覺,櫃台里面不只我一個人,那麼多雙眼楮望著他!這禿子居然也會臉紅害羞,他悄悄地揮一揮手,說︰「以後再談!」
他終于走開了。我像被關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來的人,長長吁一口氣,哪曉得,四面竟爆出一陣笑聲。
「哈!貝迪遇見財神爺了!」陳柏光第一個說。
「有牧場,油井,酒店,公司,銀行股票,還有別墅,我的天,億萬富翁嘛!只要我們貝迪點頭,立刻就是億萬富婆,不必站在這兒挨時間了!」一個出納說。
我的臉漲得通紅,心中充滿了氣憤、羞辱和委屈,那老禿子,就算他的財產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分辯,我幾乎想哭了!
「喂!你們別這樣捉弄人行不行?」呂緯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能擔保以後不會踫上同樣的情形?」
「哼!呂緯竟裝起好人來了!」李妮冷哼一聲,走進辦公室。
「我們怎麼會遇到這情形?我們又不是櫃台之花,人家不會覺得我們是最美的中國女孩!」剛才講話的出納又說。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從沒得罪過她,為什麼她這樣對我?這出納好像叫--葉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卻這麼尖刻地攻擊我,有原因嗎?
別人看葉雅莉的話不對勁,都轉開頭去不再出聲,另一個出納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葉雅莉。但是,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計較的,第一,我和她沒有任何關系,第二,我問心無愧,行得穩坐得正,老禿子的錢絕打不動我,我何必跟她計較呢?
我低下頭,慢慢整理剛才那個日本旅行團的名單,心里卻亂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學生,給人當作花瓶似的,老禿頭臨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樣,真令我惡心,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為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閑時是花瓶,忙碌時做機器,爸不贊成我做這種工作,但這份薪水--弟妹的學費,家中大部分的生活開支,我們需要它!
爸媽不止一次對我露出帶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麼?爸年紀大了,不能再兼差,我們必須在現實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廳那種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來,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邊沒有火坑,或許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會平安無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陽光!
人的慣性很強,我早已習慣那慘淡的燈光,那冷氣夾著地板蠟的氣味,回到家里,有時還不習慣呢!
「想什麼?貝迪,別在那兒生悶氣!」呂緯小聲說。
「沒什麼。」我抬起頭。「也沒生悶氣,因為不值得!」
「的確不值得,葉雅莉只是嫉妒!」他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發覺,呂緯倒是個誠懇的朋友,剛才連陳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維護我。想到陳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當大哥哥,想不到他會這樣,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時,哪曉得他也正在看我,臉上有種難解的、奇異的笑容。他目光銳利,彷佛能看透我。我立刻扭開臉,抑制住心的劇跳,裝出一副漠然無動于衷的神態。經過剛才的一陣子不愉快,櫃台里顯得更寂靜了,寂靜中帶著淡淡的火藥味。我雖沒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顯,我是別人的目標。
晚餐以後,更閑得難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來了,我拎著皮包,匆匆從後門走出去。
呂緯沒跟來,他在和李妮談話--其實我倒希望他跟來,至少我能發泄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風一陣陣透過單薄的大衣灌進來。老實說,我早想買件厚大衣,只是總抽不出余錢,那包薪水袋,被媽媽縝密地分配下來,買件毛衣都不可能。從別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見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懷疑她買得起昂貴的皮鞋!
「貝迪!」一個溫暖的聲音叫著我。
我回頭看,是陳柏光,他那一臉誠懇的笑容,使我沒法對他加以敵視。
「下午生我氣了,是吧!」他說,「我看得出!」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僅不幫我,反而取笑我!」我說。
「我的話應驗了,對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麼話?」我疑惑地皺著眉。
「做久了,你會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對不對?這只是一個開始。」他說。
他的話勾起了我的煩惱,只是開始!
「那麼,我該怎麼辦?」我問。像小孩子問大人。
他在沉思,兩個指頭不斷地模著鼻梁。
「站穩你的腳步,貝迪!」他嚴肅地說,「站得穩,別人的話打不倒你!」
「別人當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來,「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會真打倒你!」他望著車站的燈光。
「假的也不要,你的話令我難受!」我近乎撒嬌地說。
「好吧!」我們在車站站住。「呂緯下午鬼鬼祟祟地跟你談了很久,談些什麼?」
「他以前女朋友的事。」我無所謂地聳聳肩。「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等你看清他時,已經遲了!」他冷哼一聲。
「怎麼說?」我心中一震。
車來了,我們上去,他說︰
「我和他同學四年,太了解他,遠離他,貝迪!」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一片迷惘。
第二章
安靜地過了幾天,居然沒再見到那老禿頭的影子,我不禁暗自慶幸,或者,那瘋狂又魯莽的老家伙,又找到更美的中國女孩了吧!
癟台靜悄悄的,各人連聊天的興致都提不起,冬天就是這樣,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懶洋洋,何況在這慘慘淡淡的燈光下。
門童阿興走過來,他左顧右盼,鬼鬼祟祟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老大不高興。
「貝小姐,有一封你的信!「阿興說。他的眼楮一閃一閃的,發著熱烈企盼的光芒。
「信?拿來!」對這些只知道拍外國闊佬馬屁的小孩,我從來不給好顏色。
他又左右張望了一陣,沒有人在注意我們,然後,迅速把厚厚的信封塞進我手里,一溜煙跑了。
我正在疑惑,會是哪個冒失鬼同學忘了我家的地址,把信寫到酒店來?!但那信封令我吃了一驚,不是明明印著酒店名字嗎?
我開始劇烈的心跳,一定是封肉麻的情書了,阿興拿來的,不知道老禿頭給他幾塊美金的小費。我不想看信,但那厚厚的一大疊,除了「我有牧場、油井、股票、酒店之外」,還會說些什麼呢?我控制不了強烈的好奇心,悄悄撕開信封--
天!綠綠的一大疊,那不是信,而是美金!我的心一沉,像小偷似的把信封藏入櫃台的抽屜里,四面望望,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沒有注意我。
我的心幾乎從口腔里跳出來。我再悄悄打開信封,那百元面額的美鈔,整整二十張,合起台幣來整整八萬塊。八萬塊!我一生中從沒有見過這樣多的錢,這時竟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出聲,只要我對老禿子點頭,這就是我的了,以後我還會有更多,多千萬倍的錢--但是,這是卑賤的。可恥的出賣自己,即使我不是個大學生,我是個忠誠的教徒,我是個知恥的中華兒女,我永遠不會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