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圓珠筆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櫃台上,像要把那陣煩躁從筆尖趕走,沒有人注意我,櫃台那麼長,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呂緯。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審視而不帶輕浮的眼光凝視我。
「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他說,「第一天見到你,我以為能看透你,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看看他--我從不看他,甚至有些討厭他,討厭他那油腔滑調,討厭他那輕浮的笑容,討厭他那似乎什麼都懂的臉。但是,今天他的語氣很特別,顯得有些誠懇。
「世界上沒有誰能一眼看透另一個人!」我不怎麼熱心地說。
「不,有些女孩很膚淺,你會一眼看透她。」他搖搖頭。「你不是,你是那種看來似乎膚淺、幼稚,卻又頗有內涵的女孩!」
我開始驚訝,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呂緯,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我對你也--幾乎看走了眼!」我開始有了笑意。這麼無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很壞?」他看著我。
「不是壞,是討厭!」我笑了起來。「大家都剛從大學里出來,沒有社會經驗一就是說沒在人堆里打過滾,我們都好像同學一樣,我不以為有壞人!」
「是嗎?」他的樣子有點特別。「你不以為你周圍有壞人,或是以你一個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搖搖頭。「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為我必須在新的、陌生的環境里學習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說。
「那麼,你以前對我有成見!」他笑著。
「第一次看見你時,你態度惡劣!」我說,「想想看,你怎麼可以問一個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過我的筆在桌上輕輕敲著。
「容易引起誤會,知道嗎?」我好心提醒。
「貝迪,那麼告訴我,那是什麼戒指?現在我們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說。
「沒有必須告訴你的理由!」我不願說。辛和我的事,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
「當然!」他考慮一下,「女孩子總喜歡神秘!」
「你很了解女孩?」我問。
他沒說話,情緒顯得有些微的波動。
「我以前有個女朋友,我只能說了解她!」他緩慢地說。
「現在呢?」我問。他竟會告訴我女朋友的事,看來,我以前的確誤解他了。
「現在分開了,因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點黯然。
「這--並不是理由啊!」我小聲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選為王妃,為什麼會分開?
「這個--其實是我不好!」他說。
「我不懂,呂緯!」我搖搖頭。
「以前,她很喜歡我,但是我--嫌她環境不好,她只有一個母親,替人洗衣服。」他帶著冷漠的神色說,「老實說,我有點看不起她,雖然我也喜歡她!」
「這的確是你的錯。」我天真地說,「喜歡的是她個人,又不是喜歡她的母親。」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費學鋼琴,她志向很高,高中畢業時,不知修女用什麼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學音樂,去年,她回來了,我們也曾見面。但是,情形已經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後!」他又說。
「你有自卑感,也有點內疚,是嗎?」我得意地說。
「也許吧!」他說。
「那麼--你們內心的感情呢?」我問。
「我--不知道!」他低下頭,默默走開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難過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懷疑他對我有什麼企圖嗎,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實,世界上並不是有那麼多壞人,少數人做了點錯事,報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麼多,就很少見登報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勸幾句什麼話,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站著不動。
「哈哆!」一個聲音驚動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游客,我立刻露出職業笑容,登記他的護照,告訴他房間的價錢,然後,拿一把鑰匙給他。
我低著頭,把客人的姓名和房號登記在一張賬卡上,再把賬卡按手續交給左邊的出納,回到高腳椅時,那客人竟還沒離開。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我問。
「不。」那個禿了頭的胖子,用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我所見到的最美的中國女孩!」
「謝謝!」我再笑笑,純職業性的。
那禿頭滿意地走了。老實說,最初,我曾為這些恭維、贊美私下竊喜。久了,我發覺這些話只是「口頭語」,我不但不再喜歡,反而有「受騙」的感覺。那禿子土頭土腦的,想不到他也會來這一套,美國人到底是美國人!
我不再想這件事,又有幾個客人來拿鑰匙和問一些事情,糊里糊涂地,一上午也就過去了。
在地下室員工餐廳里吃完午餐,回到櫃台時,竟意外地忙起來。一個由日本來的旅行團來了,我獨自忙得不亦樂乎--呂緯去吃飯,我們輪流的。最後,李妮總算有良心,在我幾乎把腳都搬上櫃台的時候,她出來幫忙了。
整整一個鐘頭,我登記護照,寫新賬卡,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寫完一本,另一本護照又推過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所有的東洋佬,正預備松一口氣,發覺一個龐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賴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這是服務禮貌,同時,因為他早上來時特別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國南方土音,使我記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驚喜地望著我。「你記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麼稱呼?」
「貝迪!」我簡單地說。其實,我胸前掛有名牌。
「哦!貝迪,美麗的名字!」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提高聲音,「我今晚可以請你共進晚餐嗎?」
我呆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國人,那麼美國人未免太魯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說,「我還要工作!」
這禿子並沒有氣餒的樣子,我發覺左邊的出納、右邊的陳柏光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呂緯,都在注視我。
「那麼,下班後呢?我能等!」他再說。我從沒有過這麼難堪的時候,眾目睽睽下,竟有態度這樣惡劣的半百老頭來糾纏,他們會把我怎麼看?我該怎麼辦?我記得服務條例中寫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該怎麼辦?
「很抱歉,我--今天沒空!」呆了半天,我終于說。
「啊!不要緊,不要緊。」他接連地說,「我有很多時間,我會在台灣住很久!」
我覺得全身發冷,手腳都抖起來,這禿子,他要做什麼?很多時間,他以為我真會理他?
我臉上顯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臉,坐下來。禿子還不走,我真想拿個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難看的禿頭。
「貝迪,讓我告訴你。」他涎著臉傻笑,「我在德克薩斯州有個大牧場,有幾千頭牛,還有十幾個油井。我的銀行股票,是股東中第二位,我在棕櫚泉和邁阿密都有別墅,在紐約有一間觀光酒店,比你們這兒還大,還有,在華爾街有一間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實在無法忍耐了,他說這些做什麼,我會希罕?他以為我貝迪是什麼人?這種有錢的半百老頭,兒子恐怕都比我大,還不自量地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