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曼無法再忍受。「我出去一下,或者幫幫姐姐他們,就回來!」
「喂,別走,別走!」小真叫嚷起來,「你是伴娘,該陪著我,而且也要換衣服了!」
「我就回來!」小曼頭也不回的大步奔出去。
她不僅逃避那個名字,也逃避那名字帶給她的壓力和不能自持,每思及他,她的心髒仍是緊縮著的激蕩,愛如走斜坡,踏上第一步已一滑到底,誰能中間停步?
沒有出去幫小怡忙,只在自己房里冷靜了一下,然後,拿起平放在床上的淺藍紗禮服,走回小真那兒。短短的時間,她平靜的只是外表,她內心永遠如烈焰燃燒!
愛,原來能使人平靜,然而,不能愛時仍在愛,卻是有如燃燒著生命!
「哦!立基已經來了,」小真笑得好滿足。「天香告訴我,他正在陪爸爸!」
「那麼,你該換衣服了!」小曼提醒。她注視著刻意化妝的姐姐,並不欣賞那種人工的描繪,她喜歡淡雅的美,但——新娘總該是濃濃的,不但化妝,愛情、喜悅都很濃,是不是?
「你呢?你連妝都沒有化!」小真說。
「不是新娘,用任何名貴胭脂也畫不出新娘的特殊美麗,那是幸福光彩!」小曼輕輕搖頭,「我不需要化妝!」
「看你!論調總是怪怪的,禮服也不肯做白的,從來沒看過女儐相穿淺藍紗禮服,只有你!」小真說。
「淺藍是屬于我的顏色!」小曼說得飄忽。「那顏色——即使在快樂中也帶著淺淺的愁,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不懂!」小真已胡亂地把禮服往身上套,她就是這麼粗心大意,緊張忙亂。「等你結婚時,也去穿那種有淺淺愁、有說不出的美的淺藍色衣服吧!」
「誰說不是呢?」小曼過來幫忙。
小真穿好禮服,小曼就坐在鏡前自己撲上薄薄的粉,淺淺唇膏,對鏡子望一望,太素了,素得絲毫沒有女儐相的喜氣。她張望一下,拿起那朵連著女儐相三個字的紅花,用剪刀剪去那有字的緞帶,然後,斜斜地把紅花插在耳際松松的頭發上。
小真站在她背後注視著,她似乎屏著呼吸,好半天都說不出話。
「小曼,你會變魔術,」小真稚氣地說,「只是一朵紅花,馬上就使你光彩奪目,我真後悔請你做女儐相!」
「你不喜歡我可以取下來!」小曼說。
「開玩笑!」小真擁抱住她漂亮的妹妹。「只有你才能使紅花有了生命和光芒,我驕傲有你這麼美的妹妹!」
小曼對小真嫣然一笑,到屏風後面換了衣服。她說得對,淺藍是屬于她的,在那淺淺愁、藍色紗服的旁邊,小真的一身純白竟也失色!
「哦!」小怡推門進來。她穿著純紅色繡金線的長旗袍。「你們預備好了,儀式就要舉行——小曼,你——真使人不能置信,淺藍色的漂亮女儐相?從明天開始,成都的新娘子都會改穿淺藍了!」
小怡贊嘆地打量一陣,搖搖頭。
「立基已經等在外面,你們一出去就開始!」她說,「來吧——小真,我祝你幸福!」
她攙著小真的手,把她帶到立基面前。
然後,樂隊奏樂,婚禮開始了。正如人們所熟悉的一切繁文縟節,司儀一次又一次地喊著,行禮,簽字,交換戒指,家長致詞,主婚人致詞,來賓致賀詞,那麼長,那麼久的一大段時間,儀式終于完成。花朵、彩紙滿天紛飛,掌聲、笑語彌漫周遭,新郎新娘被擁著、圍著照相,祝賀,握手,招呼,本來已緊張的心情已變得麻木,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好不容易沖出重圍,又被送到一家照相館,于是擺姿勢,裝笑容,左左右右的又被擺布一大陣,再回到廂房時,天色已黑,筵席已開。
「哇!」小真倒在床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原來結婚比十節課還辛苦,好在——也只有這一次!」
「你還想幾次?」立基捏捏她的臉頰,轉身出去。「你們快換衣服,就要敬酒了!」
小真只好再從床上起來,強打精神預備一切。從窗口望出去,燈火輝煌的雲公館真是到處人頭攢動,花園里、正廳、偏廳、花廳、長廊都坐滿了人,門口還不斷地有客人來到,天!真有那麼多人,全成都的人都來了嗎?
「要敬那麼多桌酒,明天天亮也敬不完!」小真擔心地。
「誰要你敬那麼多桌,象征式的而已!」小怡在進門處。「範師長來了,還有沈白謙伯伯、戴伯伯、楊師長、黃伯伯都來了,小真,你的面子好大!‘」誰認得我?還不是爸爸的面子!「小真說,」咦?小曼呢,她躲到哪里去了?「
「換衣服!」小曼從屏風後面出來。又是一身不同的淺藍曳地旗袍,高貴、嫻雅中又顯得端莊。「可以走了!」
三姐妹一起走到正廳處,會合了立基和男儐相,就開始艱辛的敬酒,雖是象征式的,也得走完每處擺酒席的地方。
從長廊繞回來,小真正待透口大氣,小曼卻大步逃開。
「不能再陪你們,又累又餓,讓我先休息一下!」小曼邊說邊走。
「小曼,十點鐘在花廳有舞會,」立基叫,「你一定要來,都是同學!」
小曼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陣猛跳,也沒回答,徑自回房。舞會——那是好多世紀以前的事了,久得幾乎不復記憶!舞會——不會再有任何奇跡出現,奇跡只有一次,不是嗎?曾屬于她的,已從指縫流逝,舞會,還有什麼意義?
小曼決定不參加,無論如何都不參加!
臥室里是寂寞、安靜的,和窗外的熱鬧成強烈的對照,忠心的天香在屋里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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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你怎麼不出去呢?今天你也是客人嘛!」小曼說,「不必服侍我,你去吧!」
「不!三小姐一定肚子餓了,我去叫人送進來給你,我陪你!」天香很體貼。
「你不去熱鬧一下?」小曼靠在床上,輕捶著發酸、發脹的小腿。
「不——」天香欲言又止,終于轉身出去。「我去通知他們送茶來!」
小曼也由得她去。反正她不想出去湊熱鬧,有天香在這兒陪她就行。天香去了好一陣子,該回來了吧?在床上移動一下,改變一個姿勢,房門響起來。
「是你嗎?天香,」小曼坐正了。「沒有鎖門!」
「 ‘的一聲輕響,房門開了,開門處站著不是天香,不是剛才敬酒時見過的任何一個客人,不是可以想象到的朋友,親戚,是——是——小曼霍地從床上跳下地,赤著腳,張著口,呆住了。以為在做夢,她以為不是真的,絕不可能。下午小真還說在重慶的人,怎麼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呆呆地凝視他,漂亮依舊,出色依舊,灑月兌依舊,就連那吊兒郎當、玩世不恭、色迷迷的眼光也依舊!他也凝視著她,視線相交處,連那激動,那興奮,那——深深、濃濃的情也依舊,是時光倒流?是——夢境?
「你——好嗎?」她走前一步,順手關上房門。低沉帶磁性的聲音撞擊她的心靈深處,她覺得連呼吸都不暢了。
他穿著整齊的軍服,戴著軍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眼中光芒卻亮得驚人,亮得——連那僕僕風塵之色也難以覺察了。也許是久別,也許是思念,也許是他那特別的笑容,他今夜看來——是出奇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