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頂燈亮起來,他們也隨著觀眾站起來,隨著人潮走出去,小曼除了還能感覺到康柏跟在背後之外,他們之間簡直沒有任何聯系了——大概就結束了吧!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深濃的暮色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雖然如此,仍可看見康柏的神色難看,他板著漂亮的臉,一個勁兒跟自己生悶氣。
他悶聲不響地在戲院後門拿了腳踏車,徑自推著往前走,不說送小曼回家,也沒有把腳踏車交還她的意思。小曼也不出聲地跟在一邊,他們這也——算是冷戰吧!
沿著總府街邊下走,華興東街益德里的雲公館就在前面不遠處,再走下去,她就到家了。她默默地想,到家之際,就是他們分手之時吧!
「問你一個問題,只說一遍,」他突然開口,低沉帶磁性的聲音仍帶著稚氣的賭氣味道。「你要回家,或是——陪我去吃晚飯!」「你可曾邀請過?」她回答得很好,不傷自尊,又不再激怒他。
「難道要我下請帖?」他臉上又有了笑容。
「至少——該正式些!」她也笑了。心中的懊惱一下子飄得好遠,好遠。
「雲小曼小姐,我能有這榮幸,請你去吃一餐便飯?」他說得像念台詞。
「如果我說不呢?」她開玩笑,聲音開朗多了。
「那麼——我捉你去!」他抓住她的手。
她沒有再掙扎,心中一下子充實了,再拒絕、再矜持,豈非和自己過不去嗎?
「剛才——為什麼不出聲?」她仰望著他。那文靜秀逸和剛才的嫵媚給人有不同的感受。
「我在發自己脾氣!‘」他說。
「為什麼?」她咬著唇。他該生她的氣,為什麼要發自己脾氣?
「對著你我簡直蠢得連話都不會說,我得罪了你,不是嗎?」他說得很真誠。
「也不算什麼得罪,」她高興一點,他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小氣呢!「我以為—叫爾想到金安慈家打網球!」他驚訝得站住了腳,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天地良心,我完全沒想到她!」他舉手作發誓狀。「我也不會再去她家的了!」
「別這麼緊張,」她滿意地笑了,「她剛才邀請過,不去豈不太小氣?」「小氣總比你誤會好!」他說得直率。「和我們—起去!」
「我去看她臉色嗎?」小曼搖頭。
「不會。」他揉揉鼻尖——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她是很有風度的!不僅有風度,而且很洋派,」小曼說,「她打網球,她騎馬,她游泳,她做很多男孩子做的事!」
「你呢?」他似乎完全不注意安慈的事。
「我是又土又保守的雲小曼!」她說。
他對她擠擠眼,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情。
「我情願選擇又土又傻的,我受不了洋派!」他說。
「誰信?你天天跟洋人為伍!」她笑著露出細致小巧的牙齒。
「你們十四航空隊只有你和‘密司特’兩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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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請求調回成都了,你不知道?」他半真半假地。
「真話?」她眉毛一揚。
「發誓!」他指指天。「沒有一刻比我現在更向往留在成都了!」她知道他在暗示什麼,但——喜歡暫且放在心底吧!
「姐夫說在這兒比在十四航空隊危險,」她正色說,「這兒出任務跟你們那邊不同!」我不在乎,「他聳聳肩。‘生命有定數,危險也值得,何況——誰能保證我在昆明出任務沒意外?也許我這次回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別說,別這麼說!」小曼變了臉,急切地阻止他。「我怕听這種不吉祥的話!」「我不在乎,我是百無禁忌,」他坦然地攤開雙手。「出任務陣亡,是報效國家,死得壯烈,死得有價值,如果幸運的不死,我就要追尋我向往的一切!’」向往的一切?「她含蓄地問。
「愛情,快樂,金錢,權勢!」他說。
她低下頭,又走幾步才慢慢說︰康柏,你追尋的目標和我不同!‘「你追尋什麼?」他立刻問。
她考慮半晌,才認真地說︰「我本身並不想追尋什麼,我只想——我能不能在這國難的時候,為國家出點力!」
他顯得好意外,好意外。雲小曼,成都市第一流的千金小姐,她想為國家出點力
「我不明白!」他的神色也嚴肅多了。
「我心里常常有一股沖動,一個願望有時像火燒我,有時像針刺我,每一次听見學校里那些流亡同學唱歌,我就難受,我就忍不住——想破牆而出。他們原有溫暖的家,慈愛的父母,親愛的手足,是誰使他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和他們比,我覺得自己太幸福,幸福得近乎——可恨,可恥,我像生活在一朵軟綿綿的雲上,舒適、安逸卻絕不踏實。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受苦難的中國人,我好像被隔開來似的。我不喜歡這種生活,我喜歡忠實些地站在泥土上,我喜歡去感覺真實的生活,和所有受苦難的同胞一樣去體驗,去掙扎,去奮斗,我一直想參加這時代,這戰爭的行列,甚至受痛苦和折磨,只是——我還找不到機會!」她說得好鄭重,秀氣的臉上閃動著一抹令人心折的剛強。
「小曼,」他扶住了她的肩。「你——很好,比我想象的還好得多,你——真的很好!」
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但臉上那真誠卻足以動人,此刻,他不再像那吊兒郎當的公子,不再像那在情場、在女孩子堆中打滾的浪子,他看來像一個正直勇敢的軍人——不,戰土!他是戰士!
「不是我好,」她臉紅了,怎麼說出這一番話呢那是她心中從未對任何人——包括姐姐和家貞透露過的秘密,她竟對陌生的、才見過兩次面的他說了!「我相信只要有一絲人性的中國人都會這麼想!」
「我沒听過任何女孩子說過這樣的話!」他正色。「何況你是這般富有,幾乎所有富家子女的心都被富裕的生活腐蝕,他們只求安逸,只要舒適,他們慶幸能在這戰亂時代仍活在雲上,仍是人上人的生活著,他們不會想到戰爭、國家和他們有關——只有你是特別的,小曼,你特別得那麼可敬,可愛!」
「哎——」她的臉更紅。「不談這個,我在想—一炫耀或表現什麼,我——或者不該說的!」
「你該說,你使我更深一層了解你!」他凝視著她,臉上的真誠閃耀得那麼動人。「你的外在和內在一樣美,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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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她嫣然一笑,「再說就肉麻了!」
「可——可以幫你嗎」他突然問。
「幫我」她意外而驚喜。「我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哎!如果可能,我當然希望你能幫我!」
「一言為定!」他握住她手的手掌用力收緊,更收緊,他心中是真激動,真興奮。
小曼站定了,望著他笑得好神秘。她只是笑,卻是什麼都不說。
「你笑什麼小曼!‘他忍不住問。
「我到家了!」她指指雲公館的大門。門邊兩座雄偉的石獅子在燈光下顯得好生動。
「到家了」他很感意外而覺得好笑。「我一點也不覺得!」
「我們走了很多路,說了很多話,」她考慮著說,「或者——就在我家吃飯」
「似乎過了時間!」他看看表,那是他去印度接飛機時買的「浪琴」,是稀有的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