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點東西行不行?」家貞拍拍肚子。「跑警報跑得我肚子都餓扁了!」
「你想吃什麼,‘賴湯圓’?」小曼問。
「就賴湯圓吧!希望去了就有位子,不必排隊!」家貞說,「餓著肚子排隊等吃是受刑!」
「那就到我家叫廚房隨便弄點吃吧]」小曼又看看表。「我想回家看看姐夫——」
「怎麼?你姐夫——出事了?」家貞睜大了眼楮。
「呸!呸!怎能亂說這種話?」小曼一下子笑容全斂。「剛才我看見八架飛機回來,不知道他們出去幾架!」
家貞伸伸舌頭,拍拍胸口。
「嫁給飛行員是夠威風的,但是叫我整天提心吊膽數來回的飛機,我可不干,」她說,「那樣,非短命十年不可!」「在這個戰亂的日子里說什麼短命?」小曼黯然搖頭。「誰又能知道明天一定有命,剛才如果一個炸彈投在春熙路,我們不是已經完了?」
「別說得那麼悲觀,我肚子餓了,」家貞拍拍手,打斷小曼的話。「還有,男朋友都還沒有,不想死!」
「看你!」小曼挽著她走。「一天到晚男朋友,齊魯大學那個藥劑系的傅立民不是對你很好?」
「好有屁用,」家貞直腸直肚地,「流亡學生,我爸爸和媽媽絕不肯!」
「愛情的事——還有什麼肯不肯的?」小曼又低聲說。說愛情,到底總是羞于出口的。
「你呢?你還不是不肯——」
「別說了!‘小曼沉下臉。」你再說我就不理你!「
家貞扮個鬼臉,笑一笑,還是說︰「我就是不明白,沈欣有什麼不好?」她大搖其頭,有些惋惜似地,「家里又有錢,和你們雲家也攀得上,人也長得不錯,又是華西醫科的——」
「那麼好,你要吧!」小曼無可奈何地笑。
「我要他,就怕他不要我,」家貞口沒遮攔。「誰不知道沈欣心中只有雲小曼?」「蘇家貞!」小曼真是不高興了。
「好,好,不說就不說,」家貞用手撫平了頭發。「是不是要學你姐姐,嫁個時髦的飛行員?」
「算了,」小曼似乎有點煩。「我不願做玻璃夫人!」「玻璃夫人也美啁!她一生的愛壓積成一小段,在沒當寡婦前完全燃燒——」
「不許再說了!」小曼低聲喝止。「我家到了,我大姐夫是飛行員,二姐的未婚夫也是飛行員,你別胡說傷了她們的心!」
家貞吐吐舌頭,果然住口。
雲家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三十年前由上海遷入四川。雲老太節宗炎本是上海派入成都一家大書店的經理,因為他為人刻苦耐勞,勤奮向上,再加上頭腦靈活,人緣甚佳,除了本身書店業務發展得很好之外,他自己經營生意也很不錯。十年時間,他已開了兩家銀樓,一名寶成,一名鳳祥。雲夫人郎氏是個舊式婦人,除了相夫教子,平日足不出產,像丈夫的事業發展一般順利,當雲老太節辭去書店職位,專心自己事業時,她已為雲家帶來七個兒女,除其中兩個在幼時夭折外,二男三女都被妥善的撫養成人。跟在後面的二十年,雲老太爺憑著獨到的眼光,憑著高明的經營手法,憑著過人的膽色與魄力,他的事業簡直像——泛濫的洪水,淹過了成都市的每一個角落。首先,他修路,整條最繁盛的商業區春熙路是他一手鋪建的。接著,他造屋,春熙路兩旁的房屋,他至少擁有一半;再接著,他和當地省愛合資興建,把光明帶入成都;最後,他又把文化,把最先進的文明也帶來了。成都市因他而變得進步,變得繁盛,變得熱鬧,他的事業也因為這一切而變得龐大,他擁有演戲劇的春熙大舞台,他擁有田產,房產,他擁有最大的銀樓,他也擁有成都市最大的府第——他們由商業街一號的衙門舊址遷入華興東街益德里的巨廈,二進花園再加一個大果園圍繞的巨廈。管理,打掃,看門,煮飯,服侍的工人、丫頭、老媽子就有三十幾四十個——雖然主人不超過十個。這個時候的雲老太節真是呼風喚雨,無往不利。抗戰之前,他已被稱為雲半天,雲百萬,更以一個外鄉人而當選了四川省商會的會長!
四川是個保守的省份,他們能極自然而真心地接受一個外鄉人,除了雲老太節的財勢之外,他的仁義,他的公正,他的大公無私,他的諄諄儒雅絕無商人市俗氣味,都為人所贊頌,即使當時的川軍首長,也對他五體投地,推崇備至。
經過七年抗戰,全中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過著艱苦的日子,雲家仍是過著人上人的生活,不僅如此,雲家——還有看極大的變化。
首先,雲老太節納了一個侍妾,是由上海入川演唱、有四小名旦之稱的白牡丹。為了這事,雲老大節和夫人郎氏失和,分房而居以致終年不說話。再則,雲老太爺以四十八歲的年齡退休,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給長子培元主持,雲培元並非商場人才,吃喝玩樂是一流,做生意卻並不在行,以致大權旁落——益德里的雲公館大門光鮮如昔,十幾個男工分坐在門房兩邊等待差遣,然而,在夠氣派的大門里關住些什麼?只有雲家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曼帶著家貞走進去,排在兩邊的男工齊聲叫三小姐,雲家真不愧是大家,一切中規中矩,絲毫不苟。
「有錢人真是威風,看你,」家貞羨慕地,「吃的一流,住的一流,享受一流,交的朋友也一流,如果是我啁!早飛上天了!‘」算了!「小曼並不得意。」我並不快樂,你——就會知道!「
「我不信!這麼有錢的人不快樂?」家貞癟癟嘴,「你不是想什麼就可以有什麼嗎?」
「不是全部!」小曼穿過第一進花園。「有許多東西你該知道是錢買不到的!」
「又是你那一套,」家貞搖頭,「有錢的人總還想摘月亮,你就是心不足!」
「隨你怎麼說!」小曼帶家貞走上二樓,走進屬于她的套房,立刻有個丫頭迎上來。「反正——我不是心不足,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永遠不會明白!」家貞倒在小曼的床上。
「天香!」小曼吩咐丫頭,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白皙細致的女孩子,一副小家碧玉模樣,倒也不像丫頭。「去吩咐廚房給我們弄些點心,咸的,要快!」
「好!我立刻去!」天香乖巧地,「還要什麼?」
「不要了,就要吃晚飯了!」小曼坐下來。「哦!你知道姐夫回來了嗎?」
「大姑爺回來了,還有好多飛行員,在左面花廳里,好熱鬧,」天香說得興奮起來。「剛才瓊英告訴我,大姑爺說慶功,要開舞會!‘瓊英是小曼大姐小怡房里的丫頭。
「慶功?」小曼也高興起來。「一定是姐夫他們八架飛機出去,毫無損傷的八架飛機回來,而任務又完成了!」「任務?」家貞問。
「轟炸!」小曼解釋,「姐夫駕轟炸機的!」
「喂!小曼啊!我們也去湊湊熱鬧吧!」家貞興奮地。
抗戰時期,飛行員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天之驕子,夢中情人,第一號偶像,即使是大學生,也都對空軍飛行員另眼相看!
「你去,不怕傅立民吃醋?」小曼笑。
「又提他!」家貞嘟起嘴,「我家里一定不肯的!」
‘我就不信你爸媽會準你交飛行員朋友!「小曼又說。
「這又不同咯!飛行員又帥,賺錢又多,流亡學生怎麼比得上?‘家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