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六年前你來比利時找我,你流淚而去的模樣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緩緩地說︰「後園中雖長滿了‘悠然草’,我卻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見你的念頭越來越強,所以,我終于申請再進哈佛念書。」
「但——為什麼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樣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個過渡時期,我用一年多的時間適應外面的世界,同時——也設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結果——我還是回了香港。」
還是回了香港!這幾個字里包括了多少掙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與歡笑。還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覺得胸中的溫柔擴大,直涌上喉頭。涌上鼻子,變成了酸酸的感覺。
她的眼楮紅了。
「但是——我完全幫不了自己,」他的嘆息更深,「面對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無力自拔。」
「斯年——難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車停在一條轉彎的小路上。
輕飄飄的雪已經開始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四周,車廂里只听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可以——但,你還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淚。
「這是我最大,最對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閉上眼楮,仰起頭。「我做了神父,又後悔,我——難道我生命中只是無盡的出爾反爾?無盡的後悔?我是一個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那麼激動,我——也不好,也許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還是那個仰頭閉目的姿勢,「我痛恨我自己,我怎麼能——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該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該再回來,我到底在做什麼?難怪教會——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原來是——教會的壓力。
「斯年,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柔聲說,聲音里卻充滿了力量。「我始終——會在身邊支持你。」
「不要對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會被寵壞的,我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從來沒有為別人著想過,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這麼說,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對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為感情,有什麼好自責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靜。
這個時候,她不能說錯任何一句話,是吧!
「看吧!這次應付了目前的環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時,」他自嘲地笑,「這麼逃來逃去,你說,我能逃到幾時?我有什麼用呢?」
「不,回比利時是對的。」她用客觀的語氣說︰「你心里這麼矛盾,掙扎得這麼厲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靜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該走的路。」
她真願意他回比利時?上帝!她只是不能不這麼說啊!
「我覺得自己前面無路。」他慢慢的垂下頭來。「無論走哪一條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是你把自己綁死,」她正色地說,「你刻意地不原諒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諒自己,是嗎?
「我是——不值得原諒。」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從來沒怪過你,」她真心真意地說,「也沒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過自己,我們旁邊的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低垂著頭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車外的雪花已積成薄薄的一層,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我——先回比利時。」他凝望著她,表情十分嚴肅。「蕙心,我做得對嗎?」
「既然你已決定,你要對自己的決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這麼說嗎?
「我自己的決定總是出錯,信心從何而來?」他說。
她皺眉,她該怎樣幫他?
「你——還會再回香港嗎?」她忍不住問。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嗎?」他說了好遠、好遠的話題。
「已長滿了我的窗台、花架。」她點頭。
「那很好,很好——」他無意識哺哺地說,忽然看見窗外的雪。「啊!已經下雪了。」
「雪已經下了很久,只是你沒發覺而已。」她頗含深意。
是——這樣嗎?只是他沒發覺?
斯年離開了紐約,是慧心鼓勵他走的,既已決定要走,早與遲沒什麼分別的,何必白白浪費這些日子留在美國陪她呢?
她看得出來,斯年越來越悶,越來越不快樂。的確是的,一個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風,這種日子怎能不悶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麼想,怎麼打算的,但是他說要走,她多留他幾天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了解斯年的矛盾,他仍愛她,卻又放不下神父的職位——或是放不下當年對上帝的誓言。這種矛盾是她幫不上忙的,還是讓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時間能幫得了他們嗎?她不知道,也沒把握。
斯年走的時候很沉默,沒多說話,更沒有允諾,他只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後轉身便走,再也沒回頭。
斯年一直是這樣的,她早已習慣,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麼話說呢?等的只是一個抉擇。
一個抉擇。
蕙心仍然規律地上班、下班,明顯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後她也不急著趕回酒店,有時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頓飯。
酒店對她已失去吸引力,只因——斯年已離去。
斯年說好到了比利時會給她一張明信片的,但,他巳離開十天,卻只字全無,難怪蕙心情緒低落。
回到酒店,在樓下咖啡室隨便吃點東西,就步回房里。還有兩個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沒什麼好,冷寂如故,只不過是旁邊多了些人聲而已。在紐約想找個人聊天很難。
罷預備沖涼,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可是——斯年?
她急切地沖過去接听。
「喂——」她叫一聲,啊!她竟說著廣東話。「哪一位?我是慧心。」
電話里的聲音比較弱,比較細微,是長途電話。
「慧心,是你嗎?」費烈的聲音。
「費烈?」慧心好意外,怎麼會是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失望。「有什麼事嗎?」
「哎——有一點,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費烈是如假包換的老實人。「你——你好嗎?」
「我很好,兩星期後就回去,」她說︰「費烈,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我家里?或者——斯年?」
「不,不,都不是,」費烈仿佛很難啟齒,「哎——家瑞是不是來看你——你們?」
「是啊!發生了什麼意外嗎?」她緊張起來。
「不,不,只是——家瑞和文珠吵得很凶,在他從紐約回來之後。」他說。
費烈有點毛病吧?人家夫婦吵架,他為什麼這麼緊張地告訴遠在萬里之外的她?
「我幫不上忙,是嗎?」她笑起來。「至少遠水救不了近火,是不是尸
「不——我想知道,家瑞在美國見到你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麼事?」他問。
「沒有啊!而且他是見我和斯年,是我們,不是單獨一個我。」她說。
「那就——奇怪了。」費烈哺哺自語。
「有什麼好奇怪呢?」她忍不住問,疑惑浮上心頭。「費烈,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哎——有——沒有,」他支吾著,「斯年在不在旁邊?」
「不,他回比利時教堂了,已經離開十天。」她努力用平淡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