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亂用成語,還胡言亂語,」蕙心瞪她,「我選擇他們其中一個做什麼?」
「不是因為斯年回來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當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產生的,該是水到渠成那一種,我不會莫名其妙地隨便選一個!」蕙心說。
「但不排除挑選他們之中一個的可能性?」文珠促狹地。
‘看來我一天不結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壓迫了。」蕙心笑。
「這是關心。」文珠揚一揚頭。「你這人不關心自己,我們做朋友的只好關心你咯廣
「有你們這些朋友真好,」患心嘆息。「只可惜——斯年離開了我們。」
「他又回來了,他說過,還是朋友!」文珠嚷。
「還能一樣嗎?」蕙心搖搖頭。
「為什麼不能?下次看我抓他來我們家里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該有私生活。」
「不要這麼做,免得大家彼此難堪。」蕙心說。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羅便臣道的家,蕙心又掉頭往跑馬地,向自己的家里駛去。
她覺得自己的心像火燒般,又像一大團亂線中有無數根細針,輕輕一踫就會痛,斯年回來了,她還能平靜嗎?連假裝都這麼困難。
她真的沒想到,斯年居然會回來。她以為斯年會恨這個地方,這令他心靈受傷的地方。斯年還打電話叫文珠來看自己,這——這表示斯年的心並不像他臉上的微笑面具,是嗎?是嗎?
離開斯年才幾小時?她心中竟又有去見他的沖動,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沒用,但這沖動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剛離開他,卻又想回去找他,她——該怎麼辦呢?
斯年竟然回來了。
在大廈樓下停好車,正預備進去,看見一輛銀灰色熟悉的車,斯年——她心中一陣狂喜,但立刻冷靜了下來,怎麼會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馳四五0,只是顏色相同而已。
「蕙心,」車里伸出一張笑臉。「怎麼這樣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誠懇地望著她,「我鼓了三天的勇氣才來的,請別拒絕。」拒絕?不會了,她要試著不拒絕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後面,是一幢二層樓的建築物,淺灰色的牆上蔓生著一些藤狀植物,並不茂盛,卻頗有味道,至少在九龍市區里很少見。
斯年剛在餐廳里吃完晚報,晚上彌撒沒輪到他,所以今夜是個空閑的晚上。
以往一個多月來的日子里,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時間看看書,準備些課業,因為他已答應在理工學院執教,就快開學了,他當然得有所準備。
他的心一直是平靜的,即使飛機降落啟德機場的一剎那,他都很平靜。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雖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濤始終不能平狀。
是不能平狀——只因他見到了蕙心。
蕙心還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樣,她完全沒有改變,六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臉上、身上留下一絲痕跡。她也許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蕙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頭悸動的女孩子,雖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個稱職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勞,但——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禱告中祈求原諒,他仍對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當他想起蕙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糾纏痛苦卻又甜美的感情時,他的心靈總是不能平靜。
這是罪嗎?他不知道,因為那只是他心底一道深深
的痕跡,一個深深的烙痕。他沒有辦法抹去,那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這是罪嗎?上帝。
他回到二樓的寢室,那是一間不到六坪大的房間,里面只簡單的放著書桌、書架、床、衣櫃和一張椅子,像每一個神父一樣的補實、簡陋。
在書桌前坐下,拿起書又放下,今夜是絕對看不下書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經文,深呼吸幾次——他決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遠的理工校園吧!他不想讓這種如波濤般洶涌的感情一直纏繞著他,如果他不離開寢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個網。
他換了一件普通襯衫,一件西褲——啊!外表看來,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實象征神父的只不過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還是那麼俊拔,還是那麼流灑——只不過,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氣質、他的書卷氣,以及他的性格也更顯得完善。
房門響起來,住在他隔避的陸神父探進頭來。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陸神父說。
客人?斯年心中一陣戰栗,是蕙心?不,不,不會是,一定不會是蕙心,這不是她的個性。
「謝謝,我立刻下樓。」斯年說。
陸神父微笑地離開,斯年匆匆走到樓下,在極短的時間里,他將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會客室里,他見到費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實在了解她。
「是你們?我還以為是教友。」斯年說。
「我們不能來?」文珠壓低了聲音,她是爽朗不拘小節的人,但在教堂里,她也覺得拘束。
「不,我很歡迎。」斯年微笑。
他還是笑得那麼漂亮、那麼燦爛,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來跟以前一模一樣。」費烈說。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個斯年該有多好。」文珠說。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靜地。
文珠皺皺眉,看費烈一眼。
「蕙心見過你了,是吧?」費烈說。
斯年看著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訴了費烈的。
「我當然要告訴費烈,我們是老朋友,又都關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詞。
「你們關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獻給天主的人,我已不屬于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們說這樣的話,斯年。」文珠甚為不滿。「我不管你到底屬于誰,總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個斯年已死了。」斯年說。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罵。
「文珠。」費烈制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說了些什麼?她看來情緒低落。」
「我們沒說什麼。」斯年平靜地搖頭,他怎能不表示平靜呢?「我們只是打招呼,互相問候。」
「傅斯年,你真殘忍!」文珠盯著他。「你懲罰了蕙心六年,難道還不夠?」
「錯了,文珠,我不懲罰誰,我也沒有資格,只有
天主可以,」斯年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說。」
「還說不懲罰?你回到香港——我們都嚇了一大跳,世界那麼大,為什麼一定要回來?」文珠的聲音提高了。
「因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應該調回來的。」斯年說︰「如果嚇了你一跳,我只能說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氣,」費烈打圓場,「你這樣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說。
「那麼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費烈看看四周,他擔心文珠火爆的脾氣。
三個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過教堂旁邊的小庭院,走到馬路上。
黃昏後,漆咸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麼行人,車輛不算多,越過馬路,他們很自然地朝理工學院走去。
「你在理工學院開什麼課?」費烈打破沉默。
「社會學。」斯年說。
「社會學?」文珠叫起來。「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後來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會學。」斯年有一種永恆平靜的外表。「教會只允許我們念一些與教會工作有關的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