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誰?」梵爾反問。「你的親戚?」
「媽咪的一個阿姨,你不覺得她某些神韻很像你嗎?」許荻叫。
「我?」梵爾迷起眼楮左看右看,近看遠看。「她很美麗,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覺得,」
「或許有那麼一點。」偉克打著圓場。「梵爾完全現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許荻不肯罷休。「簡直是神似。」
「好,回去練練那種古典笑容!」梵爾笑。「讓我練得像她好了。」
她不經意的翻一頁像簿,一個穿著古舊軍裝,戴著有眼鏡的古舊軍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閃進眼楮,刺激著她的神經。
那個剎那間來到的影像!
「他是誰?」她叫。聲音竟然顫抖起來。
「媽咪的姨丈。」許荻看一眼。「為甚麼問?你認識他。」
「不不不,不是認識,是見過,不——哎!該怎麼說呢?」
「他是甚麼人?我是說他做甚麼事?他人呢?在香港嗎?」
「他是飛行員,是中國最早的空軍,就是抗日戰爭時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戰的軍人,」許荻望著那張照片。「他不在香港——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為媽味說資料上寫著他失蹤。」
「失蹤——我不明白。」梵爾輕輕自語。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騰,莫名的狂熱。
「听說他一次出任務沒有回來,從此沒有消息。而軍方也沒有得到飛機被擊落的情報,不能證實他是否陣亡。」
「後來呢?」她再問。這個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現的影像,她能肯定。這麼奇妙神秘的聯系,她不能不緊張?
「還有後來嗎?」許荻淡淡一笑。「大家都當他死亡,事實上,他沒有再出現過。」
「你那——阿姨呢?」
「是媽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許荻說︰「她也過身。」
「好了,梵爾,別讓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煩搔你,那太遙遠了。」偉克搶過照相本,用力合起來。
「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那連眼鏡的帽子是軍帽?」她不放棄。「是飛行帽。」許荻說︰「沒看過二次大戰的電影嗎?那時飛行員都戴那種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陣,幾次出現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確是戴這種「飛行員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與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無法和電光火石中的影像重疊。
「我見過——那樣的人。」她說。一說出來立刻後悔,即使她說出自己的三次經歷,他們恐怕也不會相信。
「甚麼地方?甚麼時候?現實或夢境?」偉克顯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話咽回去。「只有一種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偉克跳起來,在茶幾下翻找一陣。「許荻,你家有沒有消閑的中文周刊?我知道梵爾在說甚麼!」
「消閑中文周刊?」許荻想一想。「等著,我就回來。」來回不到兩分鐘,他拿著兩本明星做封面的雜志進來。
「是不是這些?」他交給偉克。
偉克一言不發的迅速翻著,找著,最後停在一頁,面露喜色對著她。
「看。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畫面?」他指著那一頁。梵爾看見一個頗英俊的男人頭戴飛行員帽穿著軍裝,旁邊伴著的是個賢良淑德的溫柔女子,是一個香煙的廣告。
的確是,是那樣的帽子,那樣的軍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現的影像——或該幻象卻絕對不是廣告上這男人,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許荻伸頭過來看一眼,笑起來。
「周潤發和吳倩蓮,」他說︰「很紅的廣告。」
「也——許。」梵爾深深吸一口氣,樂得有個下台階的機會。「這廣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雜志?」許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寫算得上通順的文章。」她說。暫時拋開那些疑團。
「真的?你怎麼學的?在美國並無機會。」偉克十分羨慕。
「母親教的。在大學也選修,只要有興趣,機會是自己找的。」
「來香港後,我發誓學好中文,」偉克說︰「現在開始,我們說中文,OK?」
「我說國語。」梵爾字正腔圓。
「那就說國語。」許荻也不差。
「你不是廣東人?」偉克勉強說著。
「我的家族來自上海,」
「叮」的一聲,彷佛有人用小鐘在梵爾腦子里敲一下。上海。
「我母親也是上海人。」偉克叫。「但上海話太難,說得不好像罵人。我听得懂。」
「你呢?」許荻望著梵爾。
「不。我不懂。我父親是北方人。」她搖頭,「但上海話好听,不是吳儂軟語嗎?」
有個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來向許荻低語一陣,他點頭並打發她離開。
「我們吃下午茶。」他站起來領著他們往外走,經過一個長廊,到一間陽光充沛的美麗玻璃屋中。
玻璃屋連屋頂也都是玻璃,許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滿生命力的植物圍繞四周。
他們在白得發光的桌椅前坐下。絕對講究的純銀餐具,上好的英國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鮮熱辣的點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當當。
「你父母都不在,誰為你主持一切?」梵爾很好奇。「你們有最好的女管家。」
許荻沒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卻慢慢走來一個女人。修長、斯文又古典,穿著米色旗袍,頭發松松的在腦後挽個髻,臉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實年齡,歲月卻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許荻站起來,有點驚訝。
梵爾和偉克下意識的跟著起立,九姨婆的衣著絕不豪華,卻自有氣勢,令人心悅誠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視線一直停在梵爾瞼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爾幾乎想低下頭去。
「你們坐。」她輕聲說︰「我在樓上看見你們。」
「歡迎你和我們一起。」許荻對她極親熱。「是你為我們預備的茶點。」
「不介紹朋友給我?」她問,視線又停在梵爾臉上。
「啊——看見你下樓開心得昏了。」許荻活潑起來。「任梵爾,傅偉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媽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對著梵爾。
「是。」
「我以前沒見你來過。」
「我住美國,最近調來香港工作。」梵爾回答。第—眼,她就喜歡這個看不出真實年齡的「姨婆」,無比的親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嗎?」她再問。
「不。北方人。」梵爾笑。看來九姨婆對她的興趣也不少。
「多大年紀?」目不轉楮。
「二十七。」梵爾從容回答。一點也不覺唐突。或許這就叫緣。「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親……你像她嗎?她也是北方人?」問得很特別。
「我像父親。媽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後就沉默下來。好像梵爾的回答令她不滿意。
「今夜——我是說晚餐時與我們一起嗎?」許荻明顯的找話說。
「不了。」九姨婆垂下眼簾。過了一陣,她站起來,說—聲︰「失陪。」轉身慢慢走出去。她來與她去都那麼突然。
「你沒說過家裹還有位不像老人家的九姨婆。」偉克半開玩笑。
「她從不與我們一起,在這屋子裹,她是最獨立的個體。」許荻解釋。「我們都喜歡她,尊敬她,她跟我們講幾句話,我們都覺得特別開心,她平常根本不下樓。」
「今天很特別。」偉克說。
「當然。她吩咐廚房預備點心,她肯見你們,」許荻望著梵爾。「我相信是為你。」
「我?」
「你沒見她從頭到尾都望著你,只跟你講話,真奇怪,她從來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