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剔,」許荻望著他們。「香港人太勢利,令我有壓力。你們很好,外國回來的不同一點,起碼你們不認識我家族。」
「家族帶給你壓力?」
「中華民族五千年歷史有時都是我們的包袱,帶給炎黃子孫壓力。」許荻說得奇怪。
「夸大。」偉克搖頭。「今天你帶給我全新形象,以前對你的認識完全作廢。你很特別。」
「我很怪,我知道。」
「特別和怪之間並沒有等號!」梵爾笑。「我只想說,你很有氣質。」
氣質,現代男人越來越忽視的東西。
梵爾搬到新租的公寓中,她很滿意。公司替她買了最基本的家具,她自己添加一些,于是就有了「家」的味道。
上班下班,周末約偉克一起打球,日子倒也安定適應下來。她沒有再見許荻,那很有氣質的男
人。他不找他們,他們也不刻意找他,朋友是講緣分的,就像她和偉克,就連公寓都租在同一間大廈里,事前全不知情。
不過他們講好,等「家」完全弄妥時,會請許荻來一次,以報上次他請客之恩。
「你家里什麼都有了,還差甚麼?」偉克問。
「電腦,」她想也不想的。「我這做電腦工作的入,家裹沒有—部電腦,是否很說個過去?」
「家裹不一定需要電腦。」偉克不同意。「多用人腦,免得將來被電腦主宰。」
「已訂了一部。明天送來,」她自顧自說,「沒有電腦,我會覺得沒有手。」
「夸張。」
這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來。雨勢大得不得了,雷電交加,一個閃電,窗外的天空變成恐怖的陰藍色,令人不安。
梵爾坐在窗口看書。
她已拉上了窗簾,閃電還是不放遇她,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
翻過一頁書,突然間,那個影像又出現一個穿古舊軍裝的男人。影像閃動得極快,一閃即逝,只得捕捉到短暫的印象。有眼鏡的軍帽,那是甚麼?
她很吃驚,已第三次有這樣剎那問的影像,每次都一樣,完全沒有分別。
這代表甚麼?她有幻覺?這麼年輕就有幻覺,可能嗎?但那影像實實在在,看得十分真確,從在飛機上第一次見到——
她怔怔地抬起頭,第一次有這影像時正值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和今夜的情形一樣。會不會——與此有關?
從床上跳下來,在抽屜裹找到上次畫的那張素描,一個戴著有眼鏡軍帽的男人。是,就是這樣,和影像中一模—樣,她的繪畫能力相當不錯。
這是甚麼人?甚麼時候?哪一國的?為甚麼會這麼奇特的出現某一剎那的影像中?
得不到要領,把素描收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是本美國五年來一直高據暢銷榜的小說,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裝本,最近也拍成電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書寫得很精彩,據說電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說原著更好。這真難得。
再看幾行書,心中一陣奇異的恍惚,視線變得模糊。她抬頭看天,隔著窗簾似乎仍能看見天際的時明時暗。心頭一陣波濤起伏,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那傷感很深很深,仿佛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復記憶的久遠年代,那時候——那時候——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她整個人從床上跳起,正對著梳妝的鏡子,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淚流滿面。恐懼一下子佔滿了她心胸,發生了什麼事?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好像——好像剛才那剎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著屋子襄所有的燈,從未有過的經驗,她要借燈光來安定自己。
電話鈴在此時響起,嚇得地一時回不了神,呆呆的听著電話不知所措。
「哈羅——喂——」抓起電話,她喘息著。
「梵爾,你在做甚麼?」是偉克。很好,這個時候有人跟她講話可安定她神經。
「看書——看書!」她深深吸氣,「在三十樓看狂風暴雨是難得的經驗。」
「別告訴我,你害怕!」他笑。
「事實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氣。「我離恐怖的天空太近,萬一有錯手,閃電劈中我,豈小冤枉?」
「頭上三尺有神明,沒做過虧心事,怕甚麼?」他說︰「許荻剛來電話?」
「記起他要請我們吃意大利粉?」
「周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個BBQ,他們請我參加,這很難得,我答應了。」她說。
「這麼熱的天氣BBQ?」
「機會難得,我想跟他們打成一片,工作起來更容易些!」
「那麼你帶我去,我去拒絕許荻。」
「好。」她笑。一直欣賞偉克的直率開朗,她覺得他們相像,是同類人,樂于接受他。
周末,約好偉克在停車場兌,卻看見他帶著許荻同來。許荻,還是好氣質,穿得很刻意的隨便,很有型的站在一邊。
「我沒有節目,可以參加你們嗎?」他問。沒有拒絕的理由,于是三人參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後
院中幾乎熱死人的BBQ大會。整個過程中,許荻很沉默,坐在偉克旁邊不聲不響也不怎麼吃東西,很不投入,給人—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黃昏時,梵爾帶著兩個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後悔跟我來。」只一個下午已曬得通紅的梵爾笑。
「不後悔。」許荻搶著答。「只不過不習慣你曬得這麼紅的樣了,完全破壞了你的神韻。」
「我的神韻?為甚麼?」
「你有很現代的樣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難形容。」他說。
「是這樣嗎?」她看偉克。
「我不覺得,也許我不懂欣賞。」偉克說︰「我是粗枝大葉的人。」
「你不懂欣賞我?」她故意叫。
「我只覺得我們很像,很合得來,是同類人,對不對?」偉克拍拍她肩膀。
「現在去甚麼地方?」許荻問。「我還不想回家,真話。你們不能扔開我。」
「去梵爾家,她家已不缺任何東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們喜歡。」汽車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駛,梵爾開得很專心。
「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迎合那些人,」許荻的頭伸向前。「你跟他們非常不同。」
「我沒勉強,他們是同事,只是天氣太熱。」她回頭,嫣然一笑。
「看,就是這個神情,好古典。」他叫起來。「偉克,你看見嗎?」
「藝術家是不同些,」偉克搖頭。「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現代或古典。」
「你像父親或母親?」許荻間。
「我?我想自己像父親,他們一直叫我父親的女兒。」她說︰「為甚麼問?」
他猶豫一下,說︰「像父親的女兒會比較有福氣。」
「福氣?你沒說真話。」偉克這次細心得很。「這不是你原本要說的話。」
「你怎麼知道?」許荻把臉轉向一邊。「下次來我家,梵爾,我給你看張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說下去。
其實,梵爾覺得與許荻相處並不那麼融洽,她寧願和偉克一起,但許荻對她很有好感,她感覺得到。
許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對于許荻的再次邀請,他們應約而去。去許家是很輕松的事,不必應酬長輩,許荻的父母還在外國未返。
歐陸味重的偏廳里放著—本古舊的照相簿,楚爾知道,這是為她預備的。許荻的孩子氣比想像更重,一進門他就拉著梵爾。
「過來看,你看像不像?」他指著照相簿上的—個女子。那女子約二十歲,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著二十年代的長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