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齒難忘。」璞玉努力使氣氛輕松。
飽餐一頓後,香濃的咖啡送上。
「佳兒,可否借你睡床一用,即使讓我小睡一小時也好。」璞玉十分知情識趣。
客廳里只剩下佳兒與司烈。
「我來——是向你道歉,」司烈真誠坦率的望著她。「如果我曾經令你不快。」
「不不,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佳兒連忙搖手。「有什麼事令我不快呢?」
「你不告而別——」
「你也學會小心眼兒?這還像你嗎?」佳兒爽朗的笑。「我為工作回來。」
「你並末決定回來。」
「實在是紐約這個職位的條件太好,我想,也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他問。
「當然。好朋友是一輩子的事。」她說。
「回來見到你真好,」他真正透一口氣。「在香港的幾十小時簡直惶惶不可終日。」
「為什麼?」
「說不出來,還是那些夢。」
「這不正常,我們不能被夢所騷擾,也不可能。你這情形不正常。」
「我不知道。」他低一下頭。「那兩天在緊張恐懼之中,半夜又突然听見璞玉在臥室里的哭聲,結果就發生了阿靈的那件事。一切都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
「董靈並非你夢中人,主角或者另有其人呢?」佳兒突發奇想。
「你真相信我的夢與我生命有關?」
「不敢確定,也不能不信。事情的確非常神秘。沒有人會連續十幾年做同樣的夢。」
「你怎麼想?」
「只能等待,生命會結束,夢的真相也總該大白吧?」她很樂觀。
「你真不再生我氣?」他望著她。
「你告訴我只愛董靈時我只是失望、絕望,沒有生氣。我總不能強迫你愛我。現在我又開始有希望了。」她說。
「你太好也太固執。」
「告訴我,你曾為董靈傷心嗎?」
「直到現在我仍十分傷心,」他按按心口。「我們真的相愛過。」
「真愛或是迷惑?」她問得古怪。
心中震動,答不出半句話。
在紐約住了四天,結果司烈和璞玉一起再回到香港。主要的原因是璞玉要工作,她的一批陶瓷要交貨。她怪叫︰「交貨?說得我好像在做商業買賣。」佳兒和司烈只是笑。原本在商業社會,任何東西都有自己的價錢。司烈能來一趟紐約佳兒已極開心,她自己忙,沒辦法陪他們,只好讓他們走。臨走前一晚她親自下廚請他們晚餐,飯後在露台上她有機會和司烈說幾句話。
「在紐約的這幾天你發夢了嗎?」她問。她的聲音滿有感情,雖然腳底的紐約夜景並不美麗。
「沒有。」他搖頭。「完全沒有。」
「你不覺奇怪?」
「我沒有想過。這幾天即使不睡覺也像發夢,我已弄不清楚什麼是夢什麼不是。」
「你要想想這件事。」她語意深長。
他呆怔下,想什麼?
「我想到是否在香港你多夢?是否接近某一些人你無夢。」她再說。
他眉心緊蹙,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一下子思潮起伏,他說不出話。
「去看看你母親。」佳兒輕聲說。
明顯的,司烈身體震動一下。
「這完全沒有關連。」他不安。
提起母親,他總顯得異樣。
「我說不出,我覺得對你長年累月的夢有幫助。」
他沉默著。
無言相對的兩人,全無羅曼蒂克氣氛。
「考慮一下,我是好意。」她停一停又說︰「如果你願意,我可替你去。」
「不——」他沖口而出。「我自己會去。佳兒,誰告訴你這些?你听到什麼?」
「什麼都沒有。」她淡然。「你堅拒提起母親,又不肯帶我去見她,這不正常。」
「佳兒——」他十分難堪。「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我尊重你的決定。」她點頭。「可是夢的事要解決,別讓它糾纏你一生。」
司烈凝望她一陣,轉身回客廳。過一陣她也跟著進來。
坐在地毯上選唱片又戴著耳筒的璞玉頑皮的眨眼。
「我什麼都沒听見。」她笑。
佳兒友善的抱一抱她。奇怪的是︰璞玉常常伴在司烈身邊,她卻完全不妒忌,不橡對董靈、董愷令一樣。
第二天他們就上了飛機。
旅程中司烈保持著沉默,心事重重的樣子。璞玉不打擾她,自己看書,休息。越接近亞洲,他越不安。
在東京機場等候轉機時,他突然跳起來。
「來,跟我來。」他拖著璞玉一口氣奔到航空公司櫃台。
「我想要去台灣,最快的一班機幾時飛?有兩個位置嗎?」他連串說。
台灣?她呆在那兒。
地勤人員很快的查電腦。小英光幕一行行的字顯示出來。
「一小時有班機飛台灣,有位子。」
「要兩張票。」他也不征求她的同意。
手續辦好後他們到另一個閘口等著。
「為什麼?」璞玉這才問。
「請別問,但請陪著我。」他的不安更盛。「請你。」
璞玉那光潔明朗漂亮得十分有性格的臉上展開一個溫柔的笑容,連眼光也溫柔。
「如果我在一邊能幫到你,我不會拒絕。」璞玉說。
他感動得緊緊擁她一下,不再言語。
他和璞玉之間有時真的不需要言語就心意相通。他有絕對信心,無論在任何情形下,她總是陪在他身邊的。
飛機把他們送到台灣中正機場。
這兒並不是熟悉的地方,三年前曾來過展覽——批他的作品,連走馬看花都沒有,他來了又去了。
找到一輛的士,把他們送到台北的酒店。
「他們告訴我,這是台灣最好的酒店。我只欣賞居高臨下的遼闊和周圍風景。」
他們住的是圓山飯店,據說是蔣介石夫人開的。
「其實你心中向往的是遼闊的世界,卻被一個連綿的夢糾纏你到如今,真遺憾。」璞玉說。
「從香港到紐約到台北,我一直無夢。」
「那表示什麼呢?」她望著他。
「我不知道。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我什麼都不知道。」
「對這夢你感到痛苦了?」她意外。以前他總說這夢是他秘密的喜悅。
「至少——有人死亡。」
「董靈的事哪能怪你?」她叫起來。
「愷令說我不該去巴黎。」
「董愷令的話不是聖旨,她早就不該把董靈介紹給你,明知董靈的情形。」璞玉完全不服氣。「要內疚的該是她。」
「她怎麼知道我和阿靈會——」他說不下去。
「我們說它是命中注定吧。」她大聲說。
「命中注定?」他眼光連閃。
「你又想到什麼?」
「我不知道。只覺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們在台北的行程怎樣?」她問。
「明天——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好。」
「你——將會看到她。」
「你——母親?」
「不知道她肯不肯見我,」他臉色很特別,很奇怪。「這麼多年了。」
「她會見你的,你們是母子。」她極有信心。
「是嗎?」他被鼓勵了。「是嗎?」
有她在旁邊真是好,他想。她的樂觀積極總能影響他。
「我們可以賭。」她笑。
在一處叫「八里」的地方他們下了車,經過一座叫觀音的山,經過了間很美麗的女子中學,他們朝深山里進發。
沿途是相當多的桔子園,還沒有到收成的時候,可是漫山遍野的青橙色桔子,看得人十分興奮。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的璞玉開心得像個十歲的孩子,一直發著驚嘆聲。
又經過了一些簡樸的山居,司烈找人證實了一下路徑,他們終于到達一處小廟。也許不是廟,是比較大些的石屋,里面供奉著神像。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衣女子在里面。
「請問——」
司烈出聲就把那女子嚇一跳,她轉過頭來,驚訝的望著風塵僕僕的他們。大概她太久沒听見過人說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