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听璞玉講起你,很高興認識你。」阿尊伸出友誼之手。
他勉強跟他握一握,立刻轉向璞玉。
「你有空嗎?我有事跟你談。」
「好。」璞玉轉身對阿尊。「你先坐一坐。」她拖著司烈到廚房。
「什麼事?說吧。」語氣仍不友善。
「十一點了,還不打發那家伙走?你要留他過夜?」他氣沖沖的。
「什麼話?」她臉色一沉,這是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的神色。「這兒是我家,我有權做任何事,就留他過夜又關你什麼事?」
「璞玉——」他很尷尬,想不到她的反應如此。「我真的有話想和你單獨談。」
「現在說。」她直直的望著她。
「讓他先走,我短時間說不完。」
「那麼別對我說,去找你那個董靈。」
「不要這樣。愷令畫展結束,我立刻飛紐約找佳兒解釋一切。」
「真話?不騙人?」她斜眠著他。
「我只有你們幾個朋友,兄弟姐妹,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他真誠嘆息。
「想學賈寶玉?別幾頭不到岸。」她說。
「對我好些,璞玉。我心里很不安,很不舒服,我覺得有事會發生。」
「你以為佳兒會殉情?為你?」
「我懷疑有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她望著他一陣,默默轉身到客廳。司烈听見璞玉送阿尊出門的聲音。
他回到客廳,為自己倒一杯酒。
璞玉只沉默的望著他,臉上有關懷與惋惜,她還是關心他的。
「這只是第二杯,」他臉上有一點暗紅。「在飛機上我喝了一杯。」
「什麼事要用酒來麻醉自己?」
他把他的「新」夢說了一回。
「我還是建議看心理醫生,你有精神分裂癥,我真的懷疑。」
「不不,不是。這夢令我害怕。」
「內疚。」她說得肯定。「這夢自從你愛上董靈以後才有,這表示你內疚。」
「沒有理由。」他脹紅了臉。不知是難為情或是酒精。「沒有任何內疚的理由。」
「對佳兒內疚。」她笑起來。「這表示你這人還有良知,還有救。」
「說得多可怕。」他嘆一口氣。「我對佳兒從未曾有承諾。」
「人家苦守十四年,你有沒有道義?你可以一直拒絕。」
「這是我會去紐約解釋的原因。」
「你和董靈定了?」她不以為然。
「我們在巴黎有過一次最動人最浪漫的生日派對。」他只這麼說。
「訂婚?」
「心靈上互有允諾。」
「只怕你弄錯,董靈並非你夢中人。」
「是。」他突然一震,眼楮也瞪圓。「我知道了,我怕的是新夢中可能出現不利我們的情節,一定是這樣,下意識的。」
「為什麼下意識會怕?你還不明白?」她似笑非笑的說。
「不不,不會這樣,不會是事實——」他變臉,恐懼是真實的,他卻拒絕相信。
「司烈,這只是逃避。」她說。
「不要恐嚇我,我和董靈並沒有錯。」
「也許不會夢中啟示。」
「那夢——算什麼,只不過夢。我的人生沒理由由夢來安排。」他極力掙扎。
「它不是一直預言和啟示你嗎?」
「璞玉,」司烈一把捉住她的雙臂。「說另外一些話,一些好听的話,我真的很恐慌——」
「我不是心理醫生。」她嘆口氣。「也許——我說的並不對。」
他的喘息漸漸平靜下來,呆怔半晌。
「謝謝你的——仁慈。」他說。
「沒有人想對你殘忍,那些感覺,那些想法是你自己的。」
「是。我太緊張,我在嚇自己。」他喃喃自語。「我只是在嚇自己。」
「回家休息吧。」她拍拍他肩,真像個兄弟姐妹。「你太累了。」
「請收留我一夜,我不想單獨在家。」他有點神經質。
「隨你。」她聳聳肩。「玩了半天,我也累得要命。」
「你和他——認真了?」他突然問。
「認真?誰和誰?什麼認真?」璞玉愕然。
「你和阿尊。」他盯著她看。
她只笑一笑,什麼也不答。
「我覺得——沒有惡意,沒有偏見,我覺得你們不適合。」司烈像忍無可忍。「你們的氣質不配,真的。」
「氣質不配?」她笑。
「譬如,說他比較嚴肅,比較木訥,比較——哎,總之不同你的開朗、爽朗、爽快、大方、有義氣,還有藝術氣質,總之不同就是。」
「我會記得你的忠告。」她還是笑。
「不是忠告。璞玉,我們是兄弟,我關心你的一切比自己更甚。那個阿尊,良心話,他配不上你。」
「因為我們是兄弟姐妹,所以你的眼光美化了我,把我看得很高。其實,阿尊是非常優秀的人。」
「不不不,不能說普林斯頓的天文物理博士就優秀,不是學問,人還要許多其他氣質。」
「譬如什麼?」她問。
「我講不出,」司烈滿臉通紅。「但請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
他看來非常著急,好像就要失去一件心愛的東西。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
「好。我相信你。」她很感動。無論如何他們之間這份兄弟姐妹情是不容懷疑,不可否定的。
「你不再跟他一起了?」他好天真。
「阿尊只不過是個普通朋友,」她笑了。「他完全影響不到我,為什麼認定他?」
「這麼多年我從未見過你身旁有異性。」
「錯了。我認識很多男朋友,怎可能全帶給你看呢?」她叫。
「你認識很多男朋友?我競從來不知道?」他愕然又不能置信。
「你到底搞什麼鬼?怎麼變得這樣婆婆媽媽,胡言亂語的。」
「我希望——你將來幸福美滿,你是太好的女孩子。」他凝望著她。
「我相信我的一生上帝已安排好,我一點也不擔心。幸福的標準是什麼?各人心中一把尺,是不是?我一定找到我想要的,放心。就算我一個人我也很幸福,我能安排自己,我還有我的陶器創作,我已很滿足。」
「璞玉——」
「我絕對不會為結婚而結婚,我要找到我愛他他又愛我的,單方面的愛不能滿足我,放心,我是寧缺勿濫的信徒。」
「現代還流行寧缺勿濫這些事嗎?」他的臉漸漸開朗起來。「這麼時代感的你也說這些話?」
「千秋萬世愛情不變,我堅信。」
「你竟這麼頑固。」
「活在現代,若連一點原則都不保留,人還像人嗎?」她大聲說。
「你罵了很多人。」
「原本就是如此,是真話不怕講。」
「你並不喜歡阿尊。」他又回到原題上。
「又來了。」她又好氣又好笑。「明天早上我有個約會,要睡了。」
「約阿尊?」他不放松。
「再說我就不理你。」璞玉白司烈一眼,逕自回房。三分鐘拿出毛毯枕頭。「你做廳長。」
「明天早晨——」
「你有完沒完?商業約會,行了嗎?」她搖頭沖回臥室。
「藝術家的商業約會。」他倒在沙發上。
這一覺睡得很好,人很清朗,完全無夢,沒有任何事騷擾他。他的擔心是多余的。
時鐘在五點鐘上,他突然睜開眼楮。是突然的,之前沒有動靜,突然睜開眼楮就清醒過來。絕對的清醒。
為什麼會突然驚醒?他說不出原因。仿佛——仿佛是听到一陣細細的、哀傷的、絕望的哭聲。哭聲?四周寂靜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哪兒來的哭聲?
他莫名其妙的全身發涼,莫名其妙的恐懼。忙用毛毯包緊了身體,又打開台燈。
當柔和的光線從傘形燈罩下泄出來,他才安心了一點。這時候他又听見那種細細的、哀傷的、絕望的哭聲,女人的。
「璞玉。」他撲到她臥室外拼命打門。「璞玉,是你嗎?是你在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