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極了,」他對著思奕說。「誰管明天的事呢?」
「我這次回去,從此解決困擾,可以無憂無慮的雲游四方了。」他又說。
「你有什?困擾?」思朗問。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態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頭牛,」他拍著桌子。「我象牛一樣蠢,一樣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細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著他。
「不醉,千杯不醉,從來沒有這?痛快過,哈!從此擺月兌困擾,羽化得道。」
「你——討厭工作?」母親也問。
「工作?什?是工作?守在四堵牆里听命令,然後︰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變得太多,」父親忍不住說︰「什?事令你如此困擾?」
「沒有事,有什?事呢?」他強打哈哈。今夜從進門開始,他一眼也沒看過思曼。「我的困擾是自築長城,我是這?一個人,哈!」
大家都搖頭嘆息。好好一個人怎搞成這樣呢?
「我想我最後會這樣的,我自困長城內,終于彈盡援絕,就此死去。」他還在說。
「亂說。」母親瞪他一眼。「不許胡扯。」
「沒有人明白我,真的,這是事實。」他說︰「你們為什?不相信我的話呢?來再干一杯。」
他一仰頭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搶也搶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會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著上飛機,再昏睡一場就回到美國,什?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著酒杯就唱起來。
「子樵……」思奕吃驚的搶下。「你瘋了?」
子樵望著他傻笑一陣,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亂的把他扶到沙發上,母親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額頭,思朗顯得莫名的興奮。
「第一次真正見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點醒酒湯給他蠍。」父親搖搖頭。「這孩子他是在掙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醒酒湯,人事不知怎?喝得下去?」思奕搖搖頭,扶起他。
「我幫你。」思曼突然說。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話也沒有說,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動?」母親問。
「大概沒問題。」她自信的笑。
「讓他睡在沙發上吧!」父親說︰「扶到外面一經風吹,我怕他會嘔吐,家里又沒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張毯子給他蓋。」
兩姐妹于是幫著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沖涼,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對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月兌了鞋子、洗臉、墊枕頭,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這才回房。
象往常一樣,夜晚是靜溫的,他們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規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著。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輾轉,想著不同的事。
思奕很擔心子樵,明天他能這樣子上飛機?
思朗想︰以前是否錯怪子樵,他內心有著為難處?
思曼卻在想,子樵今夜所說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話。
忽然,她听見外面有些聲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申吟。極敏感的,她跳起來,沖到門邊。
是子樵在說夢話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說什?。邁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剎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證實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為荒謬的想法。
子樵還在叫思曼,她卻听見有房門聲,立刻退回臥室。出來的是誰呢?然而——無論是誰,都必然听見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後——她將怎樣自處?
躺在床上再也無法入睡,心中洶涌的是萬丈波濤。為什?在他臨走時才發生這樣的事呢?她寧願沒有今夜,他走得干凈利落,留下一段朦朧的美麗回憶。
只是——她不明白,為什?苦苦的叫著她,為什?矛盾得這樣痛苦,卻寧願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輕手輕腳的去梳洗,在廚房偷偷吃了早點。
子樵還睡在那兒,並不象宿醉未醒的人那?髒亂,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詳,很恬適,象一個沒有煩惱的人——然而,她終看不見大胡子下面的真面貌。就象他們之間的這一段——一段感情吧!懊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思曼不敢在客廳久留,回臥室換了衣服,立刻出門上班。臨出門時回頭再望,子樵突然翻身,嚇得她心頭狂跳,奪門而去。
一路心緒不寧的來到公司,太早了,公司大門都沒有開。她只能回到樓下,找一家賣早點的小餐廳,一直坐到八點半。
才回公司,桌上電話響個不停。誰這?早?
「姐?思曼。怎?一早就不見了你?」思朗怪叫。
「我有點事,早到公司。」
「可是你辦公室沒人接電話。」
「我——和傅堯一起。」思曼唯有這?說。
「啊——」思朗笑了。「原來如此。你們已經很好了,是不是?你一直不講。」
「有什?好說呢?我喜歡所有的事在自然下發展。就算‘已經很好’也並不代表什?。」
思朗在電話沉默一陣。
「雷子樵也不辭而別,」她說︰「沒有人知道他什?時候走,只留下兩個‘謝’字。」
「我離家時他還在。」思曼心頭又狂跳。
「這人神經兮兮,不知道在做什?,」思朗笑。「思奕打電話去他家也沒人接。」
「他那個賓嬸呢?
「早已辭了。」思朗說︰「中午一起午餐,來我酒店。」
「不——」思曼下意識的拒絕。「中午我有約。」
「傅堯?OK,放過你,」思朗自說自話。「那?晚上見。珍惜你的機會,我現在才發覺,香港好男人並不多。」
「你認識多少香港男人呢?」思曼笑。
幣斷電話之後,思曼心緒久久不能平復。
子樵什?時候走的呢?她第一次望他時,他醒了嗎?他看來是那樣平靜。臨出門再望,他翻個身,啊!他可是故意翻身的?這——她的臉紅了,這算什??
整天心緒不寧,無心工作,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思緒。她很耽心,再這?下去怎?辦呢?
四點正,她桌上電話鈴響起來。
她習慣性的以職業口吻講電話。
電話里先一陣短暫的沉默,只听見四周有不少人在。接著,傳出了子樵的聲音。
「我——向你辭行。我在機場。」他說。
「啊——」她無詞以對。他們之間一開始仿佛就是這樣。
「昨夜我令你們家不得安寧,一輩子我只放肆了這一次,以後怕再也沒什?機會。」
她還是不知道該說什?。
「紙條上的‘謝’字是寫給你的。」
「我?」她不懂?為什??
「你兩次望我,令我再無遺憾,以後無論走什?路都會容易得多。」
「你——早醒了?」她極度不安。
「天未亮我已醒了,酒精只能麻痹一時,我頭腦一直很清醒。」他沉聲的說。
「你還回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無論如何,謝意永存我心,至少我會記住,有一位女孩子曾這樣——關注我。」
她的心一熱,眼淚還來不及涌時,他再說︰
「謝謝。」然後掛斷電話。
就這?——完了?就象一塊石頭投進水里,激起一陣漣漪,然後石頭沉底,水面歸于平靜。子樵的來與去就是這樣。
表面上的平靜是否真正靜呢?誰也不知道。但投進水里的石頭仍在湖底,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