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的蹄印向相反的兩個方向延伸,雪地上殘留著幾根細毛,由此可以分出雲蕭的馬和殺手的馬,白明夷毫不猶豫地沿著殺手的馬的方向追去。雲蕭體重雖輕,但載人的馬和空載的馬相比,蹄印的深淺和蹄間的距離都有所不同。
追到一座山下,蹄印折而向南,沿著山腳遠去。白明夷把手下的人分成兩隊,一隊沿山腳下的馬蹄印追去,一隊隨他上山。
山路陡峭,人跡罕至,他很快在雪地上發現一個淺小的足印,其後或遠或近,總能發現這足跡,上面蒙了薄薄一層雪,顯然是剛過去不久。白明夷一邊施展輕功,一邊小心繞過雲蕭布下的陷阱,辨明她真正的去向。過了兩個時辰,身後跟得上來的只有寥寥幾個人,白明夷也覺得真氣有些流轉不暢,不由得放緩腳步,反正循著雪地上的足跡,不怕她遁到天邊。
轉過一個山坳,前面不遠是一處斷崖,一個紫衣白裘的女子正站在崖邊,望著斷崖出神。听到有人來,她緩緩轉身,微微笑著,輕柔的聲音穿過重重風雪,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有勞各位大駕,雲蕭等候多時了。」一時間,風更猛,雪更烈,幾個刀頭舌忝血的漢子都呆住了。
斷崖邊,崖底的風吹上,把雲蕭的頭發吹散,四下飄揚,她伸手捋順,撥開遮擋視線的一綹長發。黑發玉手,紫衣白裘,還有白裘上沾染的斑斑血跡,在茫茫遠山,飄飄大雪的映襯下,構成一幅美絕人寰驚心動魄的圖畫。
那遺世獨立、美麗出塵的女子俏生生站在崖邊,仿佛弱不禁風,隨時會被吹落崖下,眾人都暗暗為她捏一把汗,不敢輕舉妄動。
「雲蕭,跟我回去。我是真心喜歡你。」白明夷上前一步,言辭懇切。
雲蕭一笑,「喜歡我還是喜歡趙氏之女所代表的實力?或者,喜歡真命天女帶來的人心?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背叛,羽不是你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嗎?」
「不是背叛,」白明夷不做無意義的解釋,直接回答後一個問題,「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羽請我出面主持國政的時候,我就說過,我這樣的人,絕不會甘心久居人下,我到他身邊,盡心輔佐,但如果他露出弱點,我會乘虛而入,取而代之。羽決定冒險,把我帶到無棣城。我們是好朋友,好搭檔,更是好對手。只有羽這樣的人值得我效忠,也只有他才配做我的對手。」
雲蕭道︰「他的弱點?」忽然停口,答案顯而易見。
白明夷替她說了出來︰「他的弱點就是你。」
一個人有了感情,仍可以稱之為英雄,卻成不了霸主,赫連羽推遲婚期,以身擋箭,倉促討伐赤族以至中伏被圍,都有因為她而感情用事的成分。人人都有弱點,甚至不止一個,但身居高位者,一個小小的弱點就足以使他功敗垂成,身死名裂。但是否也正是這種不顧一切的感情使雲蕭被吸引乃至深陷呢?
雲蕭默然片刻,問道︰「明知道我是弱點還要娶我?」
白明夷說道︰「你是天地間最配得上我的女人,我們兩個人聯手,能握在掌中的絕對不只是代國。同樣理智的兩人,誰都不會是誰的弱點。」
雲蕭望著那雙被野心和權勢燒灼的眸子,說道︰「我們的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想起赫連羽,心底燃起溫柔的痛楚,呵,像羽這麼傻的人,當真少見,微微笑道,「但是我也說過,如果你堅持要娶我,一定會後悔。」
「不試過怎麼知道?」白明夷說了這許多話,已經有些不耐煩,「雲蕭,你先離開崖邊。」
「你沒有用我身邊的人威脅我,還親自追到這里,足感盛情,我記下了。無論如何,你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也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雲蕭淺淺一笑,雲淡風輕,卻像雪中寒梅,風姿傲然,「可是這一局,你輸了。」話音一落,向後退一步,翻落斷崖。
白明夷沖到崖邊伸手去拉,卻只拉到那件白狐大氅,上面斑斑血跡宛若盛開的紅梅,觸目驚心。向下望去,山風卷挾著雪花,煙霧迷蒙中,隱約看到一抹紫色向崖底飄落。白明夷腿一軟,跪倒在崖邊。如果是羽,一定會跳崖追隨,但他不是羽,做不來那樣決絕,也不會為一個女子,哪怕是深愛的女子,放棄他的理想,權勢,他的一切。雲蕭,因為這些,你選擇了羽?用死亡來選擇,的確是無可更改的結局。
如此美麗聰明,卻又如此狠絕無情的女子,白明夷手捧大氅,悵然若失。雪落無聲,風過不留痕。
一聲長唳劃過天際,一只黑鷹穿破雪幕盤旋而下。
紀瑕帶領黑族軍隊趁亂入城,救出公孫伯儒,挾持赫連慶,控制了局勢,城中的貴族和軍隊不明實情,保持中立。
白明夷合上羊皮紙,決定馬上回城,只要能救出赫連慶,兩個人的聲威實力聯合起來,仍然有與紀瑕、公孫伯儒一戰之力。
正要舉步,山角處沖上來一個人,奔到近前,單膝跪地,呈上一份急報。白明夷看了,臉色大變。赫連羽與智瑤結盟,赤族新任族長赤有斯宣布效忠赫連羽,赫連羽正在回無棣城的途中。
白明夷愣了半晌,放聲大笑,罷了,這一局輸得徹底,但是能贏得起,自然也輸得起。回首望向雲霧繚繞深不可測的懸崖,如果沒有雲蕭,他不會輸得這樣措手不及,竟然連出手化解的機會都沒有。從她出逃,不,從派紀瑕隨羽出征,她就在布局,他一路追蹤,識破她種種花招陷阱,其實正是一步步深入陷阱。為了引他離開無棣城,把人心感情當籌碼,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狠到極點也絕到極點,讓他心服口服。只是,雲蕭,為了羽這樣做,值得嗎?
無棣城經過一場混亂,終于安定下來,英明神武的王班師回城了。赤族新任族長赤有斯宣布效忠王室,一向與王室不甚親近的黑族派兵幫助平定叛亂,王族得到前所未有的臣服,而王更是得到人們的由衷贊頌。亂臣白明夷逃回白族,妄想據兵自立,人們嗤之以鼻,王軍一出,什麼樣的抵抗也不堪一擊。人們紛紛要求討伐白族,為在宮變中失蹤的王妃報仇。
第十三章別離(2)
赫連羽靜靜坐在窗前,望著桌上幾樣東西,一件帶血的白裘,一塊破碎的紫綢和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他回城時,紀瑕帶著這三件東西來見他,他回來得太晚,雲蕭掉落懸崖已有整整一天。
接到白明夷派人送回的白裘後,紀瑕帶人去斷崖尋找,他冒險沿繩索爬下一段,在一棵松樹上發現了一塊破碎的衣料,又在不遠處發現了插在岩壁上的匕首,想來她掉落後,曾經試圖自救,卻終于徒勞。紀瑕又向下探了一段,再沒有發現痕跡,而崖底仍是遙不可及,風大雪狂,視線很受局限,雖然不甘心,卻也只得放棄。
赫連羽已經忘了見到紀瑕的情景,忘了紀瑕的歉意和董玉的眼淚,忘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忘了怎樣走到這房間,忘了白天與黑夜,忘了他自己是誰,甚至,有一刻,他忘了雲蕭。
如果真的可以忘記一切,如果可以痛哭失聲,如果可以長嘯悲號,如果心已碎淚成灰,也許痛苦可以減輕,但他只是靜靜坐著,任由排山倒海的痛淹沒全身。心並未因承受超越極限的痛變得麻木,反而越來越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