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攻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整張臉通紅︰"你胡說什麼?"
我笑︰"有句話怎麼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小人看誰都是小人。所以啊,看誰都是婊子的人,那自己,恐怕……"
她尖叫︰"你才是婊子。"
我"嘩"地站起,簡單結實地扇了她一記耳光。
為此,我的高中三年,變得異常艱難。
也曾為他和家人糾纏不清。
母親一直覺得我應該有更好的未來。
那時,大姐、二姐每個月都寄托福參考書、各大學資料回來,並在每一個昂貴的國際長途電話里諄諄叮囑我,要苦練外語,尤其是口語,爭取早一點考過托福,無論我選擇去四季如秋的加拿大或者人間天堂的美國,她們都可以為我擔保。
她們寄回的照片里,大姐的背景是楓葉、雪、壁爐中的火焰;二姐的背景是高樓、跑車、紛擾的人群。
母親也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是,我知道,世界很大,好男孩比比皆是,但是屬于我的,只有這一個呀。
最後我對著母親掉下淚來。
我說︰"媽,您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婿都是博士、博士後,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只想做一個平凡快樂的普通人,又有什麼不好?他家里條件不好,他沒有出國的機會,但是我喜歡他呀。"
母親終于開恩,叫我把九信帶回家來。
就一起去江邊散步
九信隆重地來上門,言談斯文,舉止大方。與父親談得甚是投機,父親很滿意,說︰"這小子,將來必有出息。"但是母親只是沉默。
我是那麼緊張,焦灼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她終于嘆氣︰"倒寧肯他平庸一點啊,真的有了出息……"
她不再說下去。
磨折數年,雙親的探親簽證批了下來,他們決意長住,卻又擱我不下,幾番思量,幾至不能成行——當然最後還是走了。
我在機場,照例準備恭听上至做人做事下至炒菜洗衣的種種訓示。然而母親緊緊拉住九信的手︰"以後,你要善待葉青。"
我一呆,然後大哭起來。
就這樣嫁了。
有些事,我是後來才慢慢想通的。
比如母親的沉默。
有相當長一段艱苦黯淡的日子。月中在提款機上插卡進去," "吐出單子來︰"現金不足。"原來,錢是這樣一樁易耗品。
九信進了他母親的廠,那時他母親已死于肺癌。日子仍是︰行在路上,背後有人指指戳戳︰"看看,翻砂車間那個女的,你曉得吧?就是那個……"旁邊的人忙回頭︰"呀,這麼大了唷,都不曉得他老子是誰?"
堡廠從來嘈雜,職工慣例高聲大嗓。
九信一直在台車車間,一百多大學生,連清華畢業的都不算什麼。他做種種粗笨工夫,歷年防汛抗洪他都是突擊隊員——幸好始終是"時刻準備著"階段。
也沒什麼。我用醫院開的E霜擦臉,在後街的小店買衣服,與同事合伙批購絲襪。九信不加班、我們也不吵架的時候,就一起去江邊散步,或者去逛書市,還看一塊錢一場的錄像。
有一次糊里糊涂撞到三級片,百般解釋,警察才相信我們是夫妻,隨即面色溫和下來︰"你們跑外頭來干什麼?孩子小?沒房子?哦,沒錄像機……會有的。"
我一只手一直在口袋數人民幣數目,生怕罰款。但他只在九信肩頭重重拍一下,我事後悄悄笑︰"勉勵你呢。"
九信一路沉默,快到門口,在樓道的漆黑里,他將我用力一抱︰"葉青……"
忽然不需他說,我已全懂,"唰唰"落下淚來,聲音哽咽︰"我自己願意的……"
對我而言,生命中的巨大轉折便是某一天晚上,九信忽然問我︰"你信不信,世界上有報應這回事?"
後來才知道,當有人問你"信不信"時,就是他自己已經信了。
那個對九信的母親始亂終棄的男人,數十年來,宦途得意,到達頂尖地位,可能根本不記得當年的年少失足。後來他結了婚,唯一的遺憾便是他自己的小女兒生下來就有嚴重的殘疾,不能吞咽,不能說話,終年臥床,只是一堆沒有情感意識的死肉。這麼多年,倒也認命了,何況他還有聰明美麗的長女。
沒想到,聰明美麗的長女婚後一年生下外孫女,竟然也是一個殘疾。這樣的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幾乎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接受現實。
也許,這就是報應……
他的頭發迅速地變白了。
老妻顫顫巍巍上寺里求簽,求出的簽語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妻當即中風倒地,救活後半邊手足不能運動。
值此內憂外困,但是他的身家地位又不能不參加各種喜慶活動,其中一項便是九信工廠的廠慶。
在廠門口,由廠領導陪同他參觀光榮榜,他立在榜前良久良久,然後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想和這個技術員談一談。
在簡單的例行問答之後,他終于問︰"你家里還有些什麼人?"
到底是因為九信獨特的姓氏讓他記起生命中的問氏女子?還是真的如他人所說,是父子之間的血脈相連?
九信自此一路青雲直上。
那人為九信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財富和工作,九信面對這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似乎感到心安理得。他後來對我說,他有權利享受這一切,因為那個男人實在是太對不起他母親了。
我尚不適應他的富貴。
九信的父母……我至為好奇。
當然是巧遇,他們沒有順理成章結識的理由。但是就算是巧遇也要有邏輯上的可能性,他是人群中的焦點,她卻不過是芸芸眾生的一員,他們之間,隔了成千上萬無干的人。
我向九信追問細節,且喋喋不休。
九信勃然不悅,後來漸漸反應沒有那麼激烈。一次大約心情好,笑道︰"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他們認識的時候我還沒生下來。"頓一頓,"他們分開,也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我頓時十分羞愧,再不敢問。
一天九信忽然遞給我一張照片︰"我母親的,在她的遺物里找到的。"又補一句︰"你可能會感興趣。"
再普通不過的一寸免冠標準照,顯然是曾經夾在書本里,天長日久,與紙頁粘連,後來硬撕下來,上面全是毛毛的紙斑,泛黃發脆。
然而我震驚于照片中女子那無法言說的美麗︰長辮,玲瓏綽約的五官,略略憂傷的大眼楮,她的眼神似水如煙,難以捉模……我將照片捧在手里——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理由——
這種故事是很多的吧?歷朝歷代。高官顯宦與民間美女,偶然因為一段心事糾葛在一起,男歡女愛之際,也不會一點感情也沒有吧?然而她不過是他的閑花野草,到底是始亂終棄,他仍舊是他,而九信的母親……
如果不是因為他妻子基因里可怕的遺傳因素……
如果他和九信始終不曾相遇……
九信正在伏案工作,我不由得自身後環住他,將額抵在他背上,剎那間,只覺得一切恍惚得不似真實。
驀地驚醒,已是七年過去。
生命中發生許多改變。
九信離開工廠,幾年內更換數家單位,每次調遷都要升一級,終于成為32歲的正處長兼某公司老總。
他漸漸,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電視新聞時臧否人物︰"某,是個混混;某,有才氣可惜站錯了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