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知所措,「我們是一家人啊。」
「她不是。」母親斷然。
「她」來「她」去。是龍文的她,母親的她,我的她。她永遠是她,第一者與第二者之外的第三者。沒名沒分,沒有稱呼。
「媽媽,」我很小心,很小心地問︰「你還在恨她,因為她搶了爸爸?」
歲月偷換人間,一切一切都在變遷,有些傷害卻恆久而新,像個永恆的胎記?
母親的沉默,像沼澤一樣黑,深不見底。我突然強烈知覺她的老,因她笑起來疲憊的細紋︰「我昨天啊,看電視上京劇音配像,《四郎探母》,蕭太後有句話︰『世間哪有長生不老的人?』,真說得好。什麼搶不搶,到頭來不都一樣。」遙控器上一按,新聞聯播的聲音填滿整間房間。
母親在電視前,微蹙眉,十分專注,仿佛也在思索國家大事———是為了不給自己空間思索其他吧?
她與方萱……
我的兩位母親……
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子夜的電話鈴聲比流星索還奪人魂魄,是寶兒︰「錦顏。」
我松口氣︰「大小姐,幾點了,怎麼這會兒打電話呀?」
「咦,反正我知道你沒睡。」那麼遠,她聲音里的喜氣卻是近在手邊的香花。「錦顏,房子找好了。」
我不自覺︰「這麼快?」馬上明了,這不是一個應當的反應。
寶兒緘默片刻,笑問︰「怎麼,有別的打算?」言語軟而俏媚,但她前一刻的寧靜里有更多東西。
「不不,」我支吾,「我想,我想……你看,去那麼遠,人生地不熟,我又沒做過編務,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恨起自己的欠缺誠意,連借口都虛飄,「而且我一走,只剩下我媽媽和我弟弟……」
寶兒大笑︰「我還以為只有舞女,才為了老母與弟弟,揮淚如何如何呢。伯母才五十歲,不勞你照顧吧?沒你這麼個女兒在面前礙手礙腳,說不定第二春都找到了。」
我呸她︰「去你的。」
她極懇切,「你當初剛進雜志社,何嘗不是兩眼一抹黑,還不是第一個月就拿最高獎。不是猛龍不過江,不過江怎麼知道是不是猛龍?妹妹,出來闖闖吧。」
明月家家有,何處無黃金?我心又有些微搖曳,如一幅在窗里窗外間徘徊的簾。但還說︰「讓我想想。」十分敷衍。
寶兒突發奇問︰「你那兒現在是幾點?」
我失笑︰「難道我們還會是兩個時間?」
「當然是。」幾個字擲地有聲,全不像她,「你往窗外看看,還有幾盞燈,幾個人?
你那里已經睡著了。但這里,燈正紅,酒正綠,馬路上還在堵車。這城是不夜的,不怕輸,也不怕老,是永恆的掘金窟,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寶兒簡直慷慨激昂,五四青年似的。
寶兒忽地婉轉一笑,「擲個硬幣來決定好不好?等一下,」她聲音含糊,「我來找個25美分的,比較重,也比較貴……」
———如契約沉重。如承諾昂貴。一片,「好,來投。正面是來廣州,反面是不來,你要哪一面?一二三,」
大叫一聲,「快。」
我不假深思,月兌口而出︰「正面。」
是早就決定了吧?
希望用自己的雙手,活出生命的豐饒和尊嚴。然後才可以淡然謙卑地說︰「運氣好而已。」除了運氣,不依賴、不等待任何人。
只是,拒絕要怎樣說出口?
我又何嘗不是負心人?負了方萱的好意。
第二日,我去找龍文,站在龍文樓下,唇焦口燥,雙拳握得緊緊,像要去打仗,可是周身都不得力,第一寸肌肉都躑躅不安,掌握不住方向。
而又是黃昏了,樓房與樓房都沉在彼此深沉的陰影里,梧桐在風里,揚起,零星落下,漸漸鋪了一地。有些事,是否也如季節的流轉,是不可回顧的路。
棒著鐵門,龍文的聲音帶笑帶驚,「咦,又忘了什麼?忘憂忘憂,遲早把自己也忘光,」忙忙開門,看見是我,呆住,「錦顏,是你?」
突然向前沖了一步,仿佛想超越音速,趕在那幾句話擴散之前把它們再吞回去,咽下肚,生生世世不見天日。
我已經變色︰「你以為是誰?方萱?」
他窘迫,悲戚,無所遁形地閃縮著。
「你們,住在一起?她人呢?」我尖叫起來,「她人呢?」
龍文抬起頭,淡淡︰「她今天在那邊。」
她今天在那邊?
多麼普通的六個字,卻像晴好天氣里無端端,一記九天驚雷。
沒來由地,我呼吸急促︰「哪一邊?她另外還有住的地方?除了你……」不敢再問。
以沉默互為刀劍,我們對峙。片刻的光陰竟如此難耐,空氣仿佛不流動,汗水緩緩,流經我的面頰,澀目笨拙。
他忽然笑了,頭深深一點,承認一切也承擔一切︰「是,我們一直在同居。錦顏,你現在明白我有多沒出息吧?」
是我的耳朵欺騙了自己?還是這大城,原本就充滿種種錯覺、不可思議和人工的荒謬?
陽台上,沉默與微昏,但有花香,晶瑩晶瑩地在黝藍的暗中搖擺。
我看見一盆小小的白花,琉璃一般影影的半透明,縴長的花瓣失神地攤開,仿佛一滴滴恍愁的、長長的淚。風來,它顫栗地起舞,是女子小小的白裙裾。而忽然,那圍繞不肯去的花香,漲滿于整個空間。
我喃喃︰「是她。」那是我已聞慣的方萱的味道。她以香氣述說的靈魂。
龍文的聲音靜靜,響自身後︰「後來,我在巴黎找到了它。在異國他鄉,陌生的花店里,抬頭門外卻站著方萱。當時是深秋,巴黎的風是淡灰色,人人身上都像覆了塵埃。
我卻看見她,海上大火般灼紅的大披風,發飛揚,是黑的,臉卻像桃花。她隔著玻璃門,默默看我。因為……太清楚是幻覺,所以就哭了。」
我低了頭︰「這是她最喜歡的香氣。」
「可是在花譜上,他們叫它Danc?ingLili』sTear———跳舞女子的淚。」
我突然問得急切而不容情︰「為什麼?」轉過身去,「怎麼發生的?」聲嘶力竭,像是哀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龍文只輕輕哼歌,「最深愛的人,卻傷我最深,你為什麼背著我愛別人……」如此笑起來,「但她,卻從來都當著我的面,愛別人。起初,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生一世。」
龍文不再說話,「龍文,」我輕輕喚,竭力笑,「我上中學時,也喜歡過比我大很多的人。」
地理老師,無可緊要的課,他本也上得馬虎。二十幾歲大男孩子,下課後,與學生一起在籃球場上,生龍活虎,操場上滾著金色的塵……
天天,隔著萬頭攢動,貪慕地看一眼。芳心可可,無計可消除。
然後我長大,英俊的地理老師結了婚,不打球,發胖,傍晚趿著拖鞋拎著毛巾去洗澡,還養了一群雞。有時抱著孩子散步。
自迷戀始,至幻滅終。太陽底下原無新事,擺月兌少年情懷像拋掉一件過時的衣服。
此刻我突然驚覺,那原只是段蒼白陳舊的劇情。
而龍文,我看見他的臉,沉靜不語,唯下頦倔強揚起,是這樣的一個異數。
如果今生不曾遇見她,是否所有的錯誤都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