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她好,我對她真的好,她對不起我。其實他們早就說過,美華都說︰她不好,她不會對我真心……」一塌糊涂。
我只好拖了椅子坐下,先要兩杯冰檸檬茶,心中索然。也罷,耗半個鐘頭,听他訴訴家務煩惱,只當多看一篇垃圾稿吧。
慢慢,從破碎枝節里听出了眉目。
起初,只是一場可望不可及的綺夢。
他是近郊的菜農,每天穿街走巷地賣菜,暗暗地,喜歡著鎮上的俏麗發廊妹。
蒼黑臉上泛起不相稱的羞赧︰「她的腳趾甲涂得紅通通,好看呢。」最後幾個字,輕得只一陣煙,一忽便散了。
每天不惜多繞幾個圈,看她在生意清閑的下午與附近的小伙子們打情罵俏,嗓子亮亮地傳出半條街去。走路慣常扭扭搭搭,趿著拖鞋。女人們只議論紛紛︰看那,生過養過的呢。
又常向他借錢。又常當著人嘲他笑他。大家都說︰她是雞。
他低了頭︰「我不信。」
那一天,女子獨自倚坐在門邊,眼圈發黑,或是眼影稍許涂重了些。在她腳邊躍躍欲試的初冬陽光,「呼」一下跳上她的手背。他鼓足勇氣,問︰「……是真的嗎?」
她只呆呆看他,然後問︰「要是真的,你肯不肯娶我?」
他傾心的女子,在叫人恍惚的太陽地里,問他︰你肯不肯娶我?
是他生命中剎那的彩虹日子。
也辦了酒,也請了客,只差那一張大紅燙金字的結婚證,她說︰等過年,回家再辦。
卻不肯讓他挨身,良夜,他不甘地探手,抖抖地蚯蚓似一鑽一鑽。她霍然坐起,冷了臉,被子大幅度一掀帶出一段風。他惶得閉了眼,再睜開,她睡到沙發上去了。
可是大了肚子。
——猜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她斥他︰「你管是誰的。反正也管你叫爸,長大了也孝順你。你不要,我就流掉。」
女人的嘴臉冰冷,沒有情,也沒有義。
他惶急︰「我要,我不管是誰的。」
他真的不計較。他只想賺點錢,蓋一幢房子,和她養一個小孩,穿一件她打的毛衣。
冬天可以一家子熱熱鬧鬧吃火鍋。他對生活的要求其實很低。
買了排骨準備給她補身子,但門窗緊閉,上了鎖。隔著一道門,只覺屋里極其安靜。
那男人提提褲子出來,看到他,只揚長而去。
他的嘴唇抖得要碎掉︰「我抓到她三次,三次,三次呀……」每一字都像打在他自己臉上的一巴掌,他滿臉通紅,「她昨天晚上跟我說,她要走。」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我對她那麼好,我替她倒洗腳水,洗短褲,幫她剪腳趾甲。我跪下去求她,說看在我們的情份上,她笑,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這樣求她……」滿臉肌肉都是跳動,像馬上要放聲大哭。
我心中暗道︰這故事,賣給張藝謀還差不多,我哪里寫得出來。還是心不在焉敷衍他︰「後來呢?」隨手把玩茶匙。
「我今天早上,把她殺了。」
我正全神貫注觀察檸檬茶中的冰如何溫柔地融掉,亮晶晶,稜角全無,婉轉沉浮︰
「什麼?」
「我用菜刀,把她砍死了。」
我只慢慢抬頭,狐疑地看著他前胸,那大片褐紅,沉黯扭曲……我整個人顫抖起來︰
分明是一條掙扎的、絕望的血路。
真正魂飛魄散。
茶匙在杯中「得得得」,仿佛侏羅紀公園里,恐龍的腳步,在步步進逼。
半晌,我方知覺,是我全身都在簌簌。
他是……殺人犯?
片刻里,竟然恍惚,是否我陷身于一場好菜塢的九流電影,不能自拔。
勉定心神,問︰「那你,那你,現在想怎麼樣?」
他搖頭,要哭的神情又回來︰「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難過,想找個人說一說。我在街上走,看到你們雜志的牌子,就打電話……」
他伏在桌上,哽咽,委屈淒涼。
我借勢起身︰「呃,這樣,你———你,你坐一下,我再去叫點東西來吃。」
只須五步,便是櫃台。
一步,兩步……全神貫注,要走得從容緩慢,像每一個關節都懸著一柄刀,稍有失誤便會血肉紛飛。
最後一步,我趑趄撲上,一把攫住電話。
啪啪連按叉簧,驚惶問「小姐,你們電話怎麼不響啊?」
小姐漫不經心︰「噢,今天我們這一片換號。現在電話都不通。」
全身鮮血為之一凍。
怎麼辦?
這時,櫃台旁一個男人轉過身來,遞過手機︰「小姐,你要有急事,先用吧。」
我剛欲接過,突然肩上搭上一只手。我不由一聲驚叫,後退半步。
他潮濕的呼吸直噴到我臉上來︰「小姐,你要吃什麼,我來買我來買。」急急伸手掏模,「我有錢。」
小姐熱情推薦︰「薯條好嗎?雞腿好嗎?可樂好嗎?」
我說︰「都好都好。」
手機男人錯愕,繼之微笑。
我行尸走肉般回到桌前。
他看看吃食,又抬頭看看我,臉上露出畏縮卑微的笑︰「好香。我兩天沒吃飯了。」
我趕緊說︰「那你吃吧。」
身側有拖凳子的聲音。手機男人坐下的同時,眨眨眼向我示意,年輕朗然的臉孔。
笑容如荒漠甘泉明澈。
看見我托小姐傳過去的紙條,微微一呆。
我雙手捏把汗,卻刻意目不旁視。
他若無其事,隨手將紙條揉成一團,捏在手里。起身,招來小姐結賬,輕聲細語,連一眼也不看我,消失在門邊,外面是陽光亮麗的街。
我如坐針氈。
門無聲開啟,是那手機男人去而復返。而玻璃長牆外,我看見警車,悄悄地,靠近。
我大喘一口氣。
說︰「我報了警,你恨不恨我?」
他嘻嘻笑,像吃得飽飽的,百不思戀,天下本無大事︰「殺人償命,我知道的。你肯听我講這麼多,我已經很感激你了,我只有最後一件事……」
奮勇站起來。
我再也支撐不住,慘叫起來。
踉蹌後退,仿佛一步一步都踏在血泊里,踢起血花遍天,迷了我的眼楮。
一雙手,自背後撐住了我。
我驚悸轉頭,警徽下的男人堅定的臉孔,如一道光,剎時照亮了我。我仿佛是自地獄烈火中逃身而出,遇上他,是千人萬人里的唯一。
那樣近那樣近他的臉,是庇護,是一個劈面打下的烙印。他高高大大地罩住我。
他說︰「小姐,沒事了。」聲音沉著。
再一回頭,兩個警察早已一左一右,把那人摔在桌上。瞬間天下大亂,快餐廳里,
眾人尖叫逃避。而他拔起頭來,聲音高亢︰「小姐小姐,最後一件事,听我說……」
我退半步,貼近身後大團的溫暖,像抵住了依靠,心中安定。才顫聲︰「你說。」
警察人高馬大地揪他,他越發麻雀般黑小,誠惶誠恐︰「小姐,謝謝你陪我這麼久,今天這頓飯,我來付賬。」想偏頭,被警察一記重手,只竭力,「錢在褲袋里。」
我高叫︰「不不。」他亦高叫︰「我付我付。」最後櫃台小姐不大耐煩了,刷一下,抽出他的錢包。
是他人生轟轟烈烈的閉幕。
第二章
我的戲份卻沒有完。
大幕重又拉開,是在公安局里。
姓名,年齡,職業……
我有三分躊躇,「我,算是編輯吧。」
「工作證。」
我靜默片刻。
那警察抬頭。四十上下年紀,略帶風霜的臉,卻有職業殺手般的驕傲而冷峻,不多話︰「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