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瑕笑著看她離開,才回頭望向雲蕭,雲蕭臉上還掛著耀眼奪目的微笑,眼神卻發冷,紀瑕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提及營地里最新的流言,只簡單說起昨晚刺殺案的結果。那個負責宴會的人是赫連羽舊部,如果他真和刺殺案有牽連,就實在耐人尋味。
雲蕭點頭道︰「紀君,有勞你了。這些事暫時不關我們的事,還是靜觀其變。」眼中現出疲憊,「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紀君請自便。」
紀瑕欲言又止,眼底浮上復雜的神色,卻只是默默點頭,撥轉馬頭,忽然听到她的聲音︰「紀君,你已經知道代王在尋找什麼了,是嗎?」
紀瑕驚詫回頭,看到她原本只是猜測的神情變得篤定,就像定下賭約的那個夜晚,一臉從容,仿佛萬物皆在手中。呵,這個女子可以從一個人細微的舉止神色判定他的內心,卻獨獨看不見顯而易見的事實。
赫連羽把秋狩所有後續的事情交給白明夷,自己帶著雲蕭出來散心。
「這就是你的私人勝地?」雲蕭勒住馬,懷疑地問道。
一路沿一條小溪走,盡頭是一片高聳筆直的岩壁,岩壁上長滿灌木,雖已深秋,仍然是一片綠色,顯見是寒冬不凋的植物,但僅僅因此就稱為勝地恐怕還不夠。
赫連羽微笑不答,打馬上前把一叢灌木一撥,露出一個寬約一尺高一丈的裂縫,兩人下馬走進,掩好偽裝,順著山道前行。
天地造化之奇,每每讓人嘆為觀止,一塊完整的岩壁,只有個不起眼的小縫隙,進了里面,卻是三尺寬的山道,恰恰能容得下兩匹馬並行,而小溪就在兩馬間流過。兩邊山壁高聳入雲,筆直陡峭,好像有人用巨斧生生劈開一條山縫。陽光無論什麼時候都照不進來,走在其中陰冷幽暗。山壁上長滿喜陰的青苔,模上去滑不溜手。
走了一里多地,其間轉折數次,終于走到頭,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開闊的谷地,正對入口有一片雜色林,長著白楊、松柏和灌木叢,轉過林子再往前,一路上奇花異草,小溪丁冬。溪中游魚泯不畏人,隔著清澈的溪水與人對視。溪底卵石光潔,魚兒穿行其間,嬉戲游樂。碧草地上開著鮮花,種類之多之雜,色彩之艷之麗,前所未見。色彩斑斕形態各異的彩蝶翩躚其間,時而飛繞兩人身旁。兩人下了馬,緩緩而行。
雲蕭滿心贊嘆,說道︰「果然是勝地,難為你竟能發現。」
赫連羽道︰「小時候追一只兔子追到這里,之後有開心或不開心的事都會來這里坐一會兒。」
這次來是因為開心還是不開心?雲蕭沒有問出口。
只听他說道︰「這里景色優美還在其次,最奇特的是一年四季如春,到冬天仍是溪水長流,鮮花遍地。」眼楮望向雲蕭,「我想這一定是天庭的後花園,天仙在人間的駐足地。」
雲蕭微微一笑,不理會他的打趣,只四下觀察周圍環境。這里四面環山,阻擋了寒氣,保留了濕氣,四季如一,應該是山川地勢所造成。看到溪水清澈,忍不住伸手進去,逗弄憨憨的小魚,笑道︰「這水是溫的,怪不得四季長流。哈,小魚兒真可愛。」
赫連羽不說話,只惡狠狠地瞪著那只膽大包天的小魚,竟敢吻上專屬他的縴縴玉指,不想活了?那魚鱗光閃閃,炫耀似的擺動身子,吐出一串泡泡。赫連羽黛黑的臉變得更黑,這不識好歹的魚,竟敢嘲笑他,不知道味道是否鮮美。
但他沒有機會驗證,也沒有必要了。雲蕭伸出手來,帶起一串炫目的水珠,遙指遠方,驚喜道︰「好美。」
赫連羽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一片如火的楓林映入眼簾,那也許是這山谷內唯一一處秋天的標志。
楓林並不遠,大約有一里地的路程,但兩人沿小溪前行,曲曲折折,倒花了不少時間。走到近前,發現小溪是由一條小河支出,河面寬三丈,水深且清,很是平緩,也不知道從哪里來,又通向哪里。楓林在河的對岸。
這里景色與前面又有不同,河兩岸一色的碧草地,只零星點綴著些小黃花。山壁向中央靠攏,上面長著參天大樹,隱在雲霧間,讓人望而生畏。楓林中一棵雜樹都沒有,秋風染出如火如血的楓葉,竟比二月花開還要紅,還要艷。遠望去,整個林子在陽光下燃燒,走近才知道並非全是紅葉,楓葉由淡黃、金黃、褚黃,直至淡紅、絳紅,顏色逐漸加深,層次分明。同一張葉子,正反兩面的顏色也是不同,甚至同為向陽面,因受光不同也分出層次。想找一張純粹的紅葉著實不易。
林中枯葉不知積了多厚,千百年來,它們不為人知地生長、凋亡、落下、腐爛,化為肥土滋養新芽,生命在輪轉中存在不息。最粗的樹,兩人合抱都抱不攏,旁邊是細細弱弱不到一人高的小樹。一棵老樹根部腐朽,倒在地上,成了兔子和螞蟻的宮邸,但未完全枯死的根上又長出一條女敕枝。
陽光從糾結在一起的枝杈中漏下,照出參差斑駁的影。雲蕭忽然興起,要抓住陽光的尾巴,但走得稍近,陽光就會被遮住,手心里只有陽光留棄的陰影。好勝心一起,竟要和光線比快,她在林間穿樹拂花,迂回穿插,忽焉在前,忽焉在後,迅疾處只能看見一道淡黃色的影子,輕如柳絮,不帶起一片落葉和一絲微塵。
赫連羽雙手抱胸,倚在一株大樹,含笑追尋著偶然現出天真浪漫一面的人兒,只覺得安樂如是,此生足矣。忽然听到一聲清脆悅耳的輕笑,定楮一看,雲蕭停在一片小空地上,一束陽光傾瀉到她張開的手心。她低頭專注地看看,側過頭來,向他微笑,「我抓到它了。」她說。她的睫毛被陽光染成金黃,輕輕顫動。風吹過,陽光在她掌心跳舞。
赫連羽一陣恍惚,情不自禁發出一聲申吟,剎那間,仿佛已過千年萬年,地老天荒。幽深的樹林,斑駁的日影,和一個如夢似幻,如仙似靈的女子,構成一幅絕美的圖畫。不管將來有什麼樣的結局,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這一刻的悸動已溶入他的生命,也許某天他會忘記情愛忘記雲蕭,甚至忘記他自己,那麼這秋日下午莫名的感動就是一扇門,一扇可以找回記憶的門。當他和雲蕭都垂垂老矣,白發蒼蒼,秋日的陽光又會是怎樣一種感覺?
從林中走出,日已西斜。回到河對岸,兩人吃了帶著的干糧,當是晚餐。
赫連羽仰面躺倒在岸邊一個小草坡,看起來很是悠閑,向她招招手,說道︰「來歇會兒。」
雲蕭有些遲疑,初到山谷的興奮已過,多年的教養又回到心中,世家的規範禮儀,于她已經成為一種本能,隨處躺臥已是大失體統,更何況在一男子的身邊,即使他是未來的夫君。
「過來。」聲音中多了一抹不耐和堅持。還是林中嬉戲的她自然許多。
雲蕭望進他的黑眸,像幽深的海,看不透平靜下的暗潮涌動,但可以肯定絕沒有尊禮重教的自覺,或者根本沒有禮教的概念。隨心所欲,肆意妄為,但是在他身邊,她總是不經意間忘記禮儀,放下近乎本能的對人心的猜測,很輕松,也許是很危險。
忽然一笑,走到他身邊,把衣裙拉展,緩緩躺下。剛開始有些緊張,身體緊繃,但赫連羽並沒有什麼舉動,她也就漸漸放松了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