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死了,死在他不知道的時間和地方,她的血讓他的世界更加陰晦。他茫然地奔跑,徒勞地大喊,筋疲力盡仍沒有回音,找不到一絲生命存在的痕跡。聲音嘶啞了,力氣用盡了,也許一生一世都要困在這荒原,無止無休。
忽然一點光亮出現在天邊,也許是明星,也許是燈火,卻為他展示了一個新的世界,不同于舊的荒涼灰暗的世界。不要再倔強執著,娘這樣說,但他已是一無所有,執著一回又何妨?哪怕失去全世界,他也要靠近那光亮,擁在懷中,至死方休。
朝著那光亮走去,有巨石,有溝壑,摔倒了再爬起來。前面有了人影,飄忽不定,他想上前打招呼,卻怎麼也追不上,喊破喉嚨也沒有回音。偶然一低頭,大吃一驚,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些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血。猩紅的血鋪得滿地,沖鼻的氣息縈繞在身周,經久不散,越來越濃重。
血越來越多,漸漸上漲,至踝,至膝,舉步維艱。前面的人影很熟悉,是父王,小弟,還是以前的朋友舊部?張口去喊,他們卻如先前的人影一樣隱沒。血海至腰,至胸,他感到自己已是鮮血所化,呼出的氣息也是濃濃的血腥味。轉頭四顧,天地一片猩紅,不見人煙。
他放棄了灰蒙蒙的天地,卻來到這猩紅世界。不曾後悔,但他還能接近那光亮嗎?他就要溺斃在這血海之中了。
前面出現一個白衣女子,渾身籠罩著華麗的聖光。千辛萬苦追尋的救贖終于就在眼前。他奮力在血海中向她游去,她卻只是微微笑著,優雅而冰冷,居高臨下看他掙扎。凝視片刻,轉身離去。
不要走,不要走,他大聲懇求。那背影不停頓也沒有轉身,她經過的地方血結了冰。不小心吞進一口黏稠腥臭的血漿,渾身開始痙攣,鼻中吸進呼出的全是血,心跳猝然停頓,終于沒頂。奮力將手舉出血海,舉向蒼天,試圖發出此生最後一聲呼喊。
猛地驚醒坐起,大口呼吸,周圍濃重的夜色仿佛夢中無邊的血海,揮之不去,擺月兌不掉。多久沒有做這種噩夢了?夢中血腥的氣息、沒頂的感覺如此逼真,讓他以為自己真的死了,又在第二天的第一縷陽光中復活。他是個注定活在黑暗的男子,卻是如此憎惡黑暗。
雲蕭睜眼向床前望去,漆黑一片,看不到有人,卻能感覺得到。
她低喝一聲︰「誰?」
忽然腰間一緊,卻是被那人抱住了。熟悉的氣息,夾雜著濃濃的酒味,或許還有隱隱約約的血腥味。是赫連羽。雲蕭記得夜里他替她喝了很多酒。
雲蕭被他緊緊抱著,壓在床上,有片刻恍惚,怎麼醉成這樣?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不能喝還充什麼海量。雲蕭正要發力掙月兌,卻听到一個低啞含混的聲音︰「雲蕭,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
雲蕭停了下來,試圖判斷他是清醒還是沉醉,他的頭埋在她的肩上,動也不動,仿佛剛才的話只不過是夢中囈語,但他把她抱得很緊,她能感覺到他身體僵硬,好像在等待她的答復,或者允諾,或者拒絕。
濃重的黑暗充滿身周每一個角落,秋夜的寒氣穿透帳篷,直直刺進人的心里。這無邊的夜,寂寞的人生。雲蕭默然,雙手試探著環上他的腰,指尖下的肌肉緊繃,明明是剽悍犀利的狼,此刻卻顯得有些單薄。呵,這個從血雨腥風中走出的魔王,毫無保留地把絕望和脆弱呈現在她面前。一閃念間,雲蕭用力回抱他,一字一句許下承諾︰「我不會離開你,不會背叛你,我在你身邊。」
說出這幾句話,雲蕭忍不住瑟瑟發抖,但也許是赫連羽在顫抖。呵,這無邊的,沒有救贖的黑暗,而他們,都是這樣寂寞孤獨,只能彼此相擁,仿佛對方是茫茫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莽莽冰原上唯一一點溫暖。
第八章交心(1)
雲蕭望著帳篷頂上越來越亮的天光,微微發怔。她昨天夜里是不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外面已經有人活動的聲音,那麼是否可以說,她的名節已經毀了?
收回視線看看罪魁禍首,公然佔了她一多半床,還把她牢牢鉗制在懷里的赫連羽,利用酒醉後的脆弱騙取她承諾的赫連羽,一覺睡到天亮還不醒的赫連羽,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中了圈套,終于忍不住低喝一聲,發勁震開他的手腳,用力一踹。不料他順勢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定定望著她,眼楮亮得出奇,滿是笑意。
竟然裝睡。雲蕭大怒,惡狠狠地瞪著他,冷冷說道︰「離開這里,不要讓人看到你。」
赫連羽微笑,「夜里還說不會離開我,這麼快就把說過的話忘了?」
雲蕭深呼吸,實在忍無可忍,她不管什麼婚期不婚期了,誰想做王妃誰做,回不了晉國,她就隱姓埋名去天下游歷。一把推開他坐起來。忽然听到赫連羽在她身後說道︰「我也不會離開你,不會背叛你。我在你身邊。」
雲蕭怔住,定定心神,轉身直直望進他的眼眸,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深不可測的潭水破天荒地變的清澈,一望到底。他是認真的。
看到她眼中問詢的目光,赫連羽正色道︰「我們都要求公平,你既然許下承諾,我自然要付與同樣的承諾。」
雲蕭垂眸靜思,沉吟道︰「你要找的就是我的忠誠?」
赫連羽笑笑,說道︰「不是,不過最近會有些小麻煩,先得到你的忠誠也不錯。」
雲蕭不說話,也許是舞娘行刺案的內幕,戒備嚴密的秋狩大典上居然會有刺客混入,如果僅僅是舊貴族之後恐怕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赫連羽道︰「這些事你不必操心。」
雲蕭感受到他的關心,微微一笑,說道︰「我相信你。」
舞娘行刺案並沒有繼續追查下去,行刺的舞娘趁看守不注意,用發簪自盡身亡,負責宴會的人也引咎自殺。訊問其他舞娘和相關的人,並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那個舞娘的身份倒是查出來了,正是被滅門的那三家貴族的後人,不知怎麼逃過一劫,這回回來報仇。
赫連羽听了調查報告,沉思片刻,說道︰「明夷,你怎麼看?」
白明夷道︰「最近某些人又開始活躍。要不要我把他們都揪出來?」
赫連羽道︰「不必多殺,看準了再出手。」
白明夷點頭,忽然笑道︰「羽,要不是該準備一場婚禮了?難為你忍這麼久。」
赫連羽瞪他一眼,自己卻也笑起來,說道︰「放了那些舞娘。我不想讓雲蕭見太多血光。」
與此同時,雲蕭和董玉、紀瑕一起出外騎馬。到了空曠的草場,董玉滿臉神秘,欲言又止,雲蕭實在看不下去,說道︰「玉兒,你有話要說?」
董玉嘿嘿一笑,吞吞吐吐說道︰「雲姐,那個……恭喜你啦……人們都說婚禮會在近期舉行。」看看雲蕭如常的面色,終于鼓足勇氣,繼續說道,「很多人看到代王早晨從你的帳篷出去……其實這也沒有什麼,我早知道你們會在一起,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們很相配,但是……人言可畏,雲姐你不要在意……」
雲蕭終于忍不住,沉沉一笑,說道︰「玉兒,你還有什麼要說嗎?」
董玉看著她燦若秋陽的笑容,沒來由打個寒戰,連連搖頭,說道︰「沒有了。你們聊,我先走一步。」說完飛也似的打馬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