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又一次降臨,那是他們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舅舅一家,所有的承諾,都不可能實現了。
伯魯道︰「小妹,怎麼突然想起這些?」
雲蕭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咫尺天涯,人生際遇實在難測。」
「來絳城一路奔波,休息好了嗎?」堂上正坐的人已經是知天命之年,頭發和胡須略帶花白,但眼神精光逼人,絲毫不顯老態。國字臉,倒立眉,一身正氣,不怒而威,此刻的語氣卻極柔和,滿是慈愛關切之意。這正是趙氏族長,晉國上卿,當朝執政趙鞅,也是堂下女子的父親。
雲蕭五六年來很少見到父親,乍上堂來,竟然有些陌生,只覺那正坐堂上、威嚴赫赫的人雲里霧里,看不真切。等听到他款款慰問,才恍然猛醒,兒時種種涌上心頭,現在的父親雖然清健依舊,卻畢竟是老了。一念及此,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心底萬般滋味翻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趙鞅望著堂下亭亭玉立的女兒,何嘗不是感慨萬千?昔日靈動可人的小丫頭,如今已將出嫁,而他也該老了。憶起亡妻和那段琴瑟相和、無憂無慮的時光,心頭一哽,眼眶已濕。
案女倆一坐一立,相望間心意相通,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一個侍女上來送茶,腳步雖輕,卻把兩人驚醒,拉回現實。
趙鞅輕咳一聲,溫言道︰「過來坐。」
雲蕭靜靜走過去坐下,臉上是淡淡的悵然。難得有這樣接近父親內心的機會,卻是如此短暫。
「代王指名向你求婚,而大王當朝答允為你們主婚,並從國庫拿出大批財物做你的嫁妝,這實在是趙氏一門的榮耀。我們趙家世代受晉的恩德,官居高位,現在又蒙國君賜婚,即使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報萬一。雲兒,你可明白為父的苦心?」
雲蕭心頭涌上一陣苦澀,到底是父親,這麼快就恢復常態,听著他忠肝義膽的表白,又有些啼笑皆非。當下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回答道︰「父親,女兒知道。」
「代國地遠路偏,又不是華夏舊國,實在是委屈你,但情勢所逼,也沒有辦法。現在朝局錯綜復雜,範氏、中行氏與我們趙氏一向不和,智氏高深莫測,雖然和中行氏已經分支多年,到底淵源頗深,魏氏可算是中立,韓氏是盟友,卻也不能全心全意依靠。代國雖然是狄人的國家,疆土實力都不容小覷。能與代國交好,對趙氏不無助益。听說代王赫連羽曾在智家做質子,幾年前潛逃回代國,繼承了王位。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要多加留心。」
「國君對父親並非全然信任,這才是心月復之患。」雲蕭冷冷說道。晉國朝政把持在六卿手中,晉君權柄大為削弱,但畢竟名義上的威權猶在,雖然一時動不了根基深厚的六卿,但難保不會利用某幾家打擊另一家。他自然樂于見到六卿間明爭暗斗。趙氏和代國聯姻,趙氏實力增強,卻何嘗不會引起其余幾家同仇敵愾之心?利弊強弱之間,端看各家手段如何,晉公卻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趙鞅一怔,也不去理會她話中頂撞的意味,一向知道這個女兒聰明伶俐,手段高明,想不到她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孩家,竟有如此見識,能一語道破玄機,不禁大生惋惜之意,緩緩沉吟道︰「如果你是男子,會是趙氏最好的繼承人,可惜……」
雲蕭走出房門,站在石階上,仰首望天。天灰蒙蒙的,沒有一絲生機。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轉眼看到遠遠的牆角處孤零零一樹桃花。風吹過,點點落紅,竟是觸目驚心,又是那樣寂寥。
閃電撕裂天幕,萬物有一瞬間的閃亮,接著就是萬馬奔騰般連綿不絕的一串驚雷,大雨傾盆而至。
從房間向外望去,雨霧迷蒙,加上夜幕掩映,真不知今夕何夕。立夏第一場雷雨,就是這樣大的聲勢,午後開始,愈下愈大,沒有止歇的跡象。
雲蕭坐在早早亮起的燈下,听著外面如注的雨聲和不時傳來的雷鳴,一針一線縫一件白色長衫。久不動女紅,手有些生了,但她縫得專注,仿佛每一針都要做到完美。
「 當」一聲門被推開,一個人挾著風雨驚雷沖了進來,沖到雲蕭身前,突地止步。雲蕭見了此人,卻似呆了,針刺到手指也沒有察覺。來人渾身濕透,頭發狼狽地貼在額前,水珠順著面頰成股流下,一雙清澈的眼楮炯炯有神,除了毋恤還有哪個?
雲蕭失聲問道︰「毋恤,怎麼弄成這樣?」
毋恤不回答,湛然的眸子灼灼盯住雲蕭,仿佛燃燒著不滅的火焰,啞聲道︰「那消息是假的。」
雲蕭無言。
毋恤眼中的熱切一點點破滅,化成痛徹骨髓的絕望,大喝道︰「姐姐,你說,你說那都是假的,你說啊。」
雲蕭微微偏過頭,無力地說道︰「毋恤……」
「姐姐,你……」上前一步,想要扳過她的肩頭,看看不斷滴水的雙手,終于放下。跺跺腳,轉身沖入無邊的雨夜。
雲蕭沒有阻攔,緩緩俯身拾起地上的白衫,指尖的血踫到上面毋恤滴落的雨水,迅速洇了開來。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忙碌了三個月,六禮將成,雲蕭將由晉國上大夫公孫呂和大哥伯魯送到代國邊境,然後由代國的迎親兵馬護送到代都無棣城。紀瑕以貼身護衛身份隨行,董玉死纏硬磨,終于得償所願,作為貼身侍女隨行,還有其他家臣、僕役、侍女等百余人。喜事將近,趙府處處張燈結彩,跟隨她去代國的人自然有一番生離死別之苦,但絲毫不妨礙趙府的喜氣洋洋。
雲蕭身著玄端禮服,面容沉靜如水,靜靜坐在陰暗幽深的飛韻樓,等待吉時的到來。
吉時一到,她就要走了,再沒有回來的機會,對于生活了十八年的故土故園,說不留戀是假的,但待得再久,也不過是過客,一旦離開,便是兩兩相忘。讓人放不下的只有毋恤。
那個雨夜毋恤離開之後,便刻意躲著她,三個月中見不過數面,話卻是一句都沒有說。毋恤真的這樣恨她,竟不來見她最後一面?!
吉時到了,雲蕭緩緩起身,門口有一個白衣人影,毋恤終究來了。雲蕭望著他滿是掙扎哀慟的眼,千言萬語,出口只化成一句話︰「毋恤,風波險惡,請珍重。」
毋恤走上幾步,一個趔趄,絆倒在紅氈。及地的裙褶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裙擺遲疑了一下,又向前移去。毋恤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沒抓到,什麼都失去了。
恍惚間有個聲音,溫柔而輕揚︰你叫什麼名字?毋恤,無須憐恤的孩子嗎?你以後就跟著我,我來保護你。急切抬頭,屋里空蕩蕩的,沒有夏日午後的陽光,也沒有那個一見驚艷,如陽光般溫暖燦爛的女子,什麼都沒有。現在的公子毋恤,未來的上卿趙襄子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晉代邊境,代國的迎親兵馬已在對面列陣等候。雲蕭走下馬車,與故土作最後的告別。蒼山如海,夕陽如血,暗紫色的余暉照著玄色禮服和戰士的戎裝,淒迷而肅殺,秋風回旋,平添幾分蒼茫。
雲蕭跪倒塵埃,朝著晉陽的方向拜了三拜。走到車門前,忽然回頭一笑,雲淡風輕,天地失色。
「大哥,替我照顧毋恤。」
伯魯登上土丘,目送車隊漸行漸遠,消失在漫天煙塵中,最後,那一線煙塵也消失在天際,唯見天高雲淡,大雁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