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月寧可立刻再睡去,永遠都不再醒來。
她不知道為什麼文明中要說這些,也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些什麼,只想一直沉默下去——
「月,天知道我有多苦!眼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消逝,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看著心愛的人為我傷心、為我流淚;而我,我卻什麼也不能做……,我不要你再為我付出了。這些日子,你做得已經夠多了,你不欠我,也不是我的什麼人,你……你可以走,我不怪你,去尋找應該屬于你的春天,去吧!我……我……」文明中哽咽地說不下去,干脆掛掉電話。
李盈月握著話筒,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是在趕我嗎?趕我離開他的生命?早在他生命尚未遠離他之前,留他孤獨地咀嚼我們過去的甜蜜?李盈月想著想著,淚不禁滑下了雙頰。
她知道他是寂寞的,從開學那天,那個平常爭相搶奪的位子卻空著,只因那截空有袖子的手晃在一旁;連那樣美麗的眼楮都無法彌補的斷臂,使文明中在人群里成為孤獨而美麗的天使,美麗得充滿遺憾。
如同李盈月的初戀,美麗——卻注定遺憾!
然而,她要一個怎樣的遺憾呢?將兩個相愛的人,分別放逐在不同的國度里;一個含恨而死,一個抱憾終生?
她能就這樣離開,一如文明中所願——「尋找屬于自己的春天」嗎?她能無愧地放下無助的文明中,抱著空洞的軀體,獨力與病魔抗衡,直到筋疲力盡含怨而死?而自己卻歡天喜地地去當個大一新鮮人,完全不去想起連簡單的方程式都解不開的那段歲月嗎?
或許可以!
但她必然——終生不能原諒自己!
她不能、也不願放下他!
他是那麼地愛她,愛到連僅有的生命都願意為她放棄!
文明中的眼里簡直沒有自己,只有李盈月!打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的希望、期許,都寄托在她身上,他期盼藉由愛的力量,將自己微弱的生命之光照亮她的每條道路。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再為自己活了!
這樣一個如此鐘愛自己的男人,你一生能遇見幾個?李盈月自問。
一陣清脆的推門聲,李母進來了。
母女四目相交,李母立即發現她臉上的淚。
「媽——」一聲呼喚,李盈月哭倒在母親迎上來的臂彎里。「媽……我……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乖,寶貝,別哭!媽知道,媽都知道!你想怎樣媽都依你,別哭!媽不怪你,媽從來不怪你!」
「媽,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別人?癌癥再可怕,還是有人痊愈啊!為什麼明中好了又復發呢?為什麼?為什麼要是明中?為什麼——我沒有哥哥也沒有爸爸,現在好不容易有個人對我好,為什麼又要把他從我手中搶走?媽,我不要,我不要明中死掉,我要和他一起上大學、一起玩、一起K書,我要嫁給他,永遠永遠跟他在一起……媽……」
「孩子!盈月……」李盈月的悲泣讓李母想起丈夫當年車禍,在加護病房救護時,自己懷抱幼兒,那種無力與悲愴的心情。意想不到才短短十幾年,同樣的悲愴卻發生在當年的幼兒身上,真是人間悲涼,莫過于此。
「媽,我不能離開明中,我離不開他的,他那麼地好,我不能……媽,我好苦……」
「孩子,我都依你,你可別想不開!」
「我寧可即將死去的人是我,不是他!」
「不,你千萬不能這樣想!」提到死,就犯了李母的大忌,她連忙替李盈月拭淚說︰「別哭,媽跟你說!」
她握住她的肩︰「你什麼都別怕,你如果真想嫁他,就嫁吧!想生孩子,就生吧!了不起休學一年,孩子的保母錢我出,我定會當自己孩子一樣帶。至于以後,你想嫁就嫁,孩子交給我;不想嫁,咱們祖孫三個,相依為命也是一樣過一輩子!我那家店,等你畢業了,有興趣,咱們把它擴充開分店,女人的錢最好賺了,不用怕日子過不下去……」
李母一番「天塌了我頂」的話,听得李盈月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前世怎麼修的,讓她至親至愛的人,沒有一個不對她付出全心全意且無怨無悔。除了哭,李盈月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
「媽,我好愛你!」她抱住母親。
「……我也是!」她輕拍她的背脊。
李母嘆了一口好長的氣。
好無奈啊!親子間那紙無盡期的合約——
文明中放棄治療,回到放滿模型的家里。
幣掉李盈月的電話,文明中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似的,連悲傷的氣力都提不上來。
午飯時間到了,他知道母親將從工廠趕回來,替他做一份特殊的午餐。
文明中的家境並不好,父親是建築工地的工頭,偶爾包些小堡程;母親則在加工廠里做工,而唯一的姊姊嫁到南部,新買了房子又添了寶寶,經濟上亦不寬裕。因此,文明中這一病,實是雪上加霜,既已是家里的負擔了,懂事的文明中更不肯給父親增添心里負擔,所以,在父親面前,他總表現得格外健康、明朗。
包括這一次,母親不知怎地突發奇想,想替不久人世的兒子娶房媳婦。不管為的是古老的法子——沖喜也好,或者為的是給唯一的兒子傳宗接代也好,文明中都不能接受這種作法,何況,對象更是他鐘愛、捧在手心里疼著的水晶——李盈月。
利用李盈月對他的感情要脅她做此犧牲,文明中覺得這根本是個卑鄙的行為,但明白「天下父母心」的他,實在不忍再責備兩老,只能不置可否地再暗中打電話阻止李盈月;但他多希望這一切都能真的實現!
李盈月高挑的身材,清純不月兌稚氣的臉,穿上白紗,定是要教人驚艷的;他喜歡她那雙有神的鳳眼,也欣賞她偶爾迷糊的天真。
有點傻的女人,其實最可愛、最堪愛了!
唉——只怪他無那福分消受了。
文明中起身將自己打理干淨,仔細梳理著頭發,以免又掉落太多。
他穿了件鮮黃色休閑服、米白色長褲,好使自己顯得光鮮且豐腴些。
鮮麗的色彩使人精神振奮,文明中覺得自己全身的細胞又活起來了,但,一想起李盈月那雙有神的眼楮,又立即黯淡下來。
她不知有多傷心!他的話會不會說得太重了?文明中看著時鐘暗忖,距離前一通電話已經有一個小時了。
李盈月是個急性子,是一個心里藏不住話的女孩。前一天,他才拒絕過她,已經傷了她的自尊,所以,她一夜都沒來電話,恐怕連他出院回家的事都不知道;而今天,他連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又一連說了那麼多無情的話,若是平常,沒抓著他問清楚或者痛罵他一頓,她是不會甘休的;而今,都已經過了一個鐘頭了,她卻連問都不問,甚至連通電話都不打!
文明中愈想愈不放心,漸漸地坐立不安了。
他回想起那天李盈月寬衣解帶,一副義無反顧的模樣,心底便不禁竄起一股熱流。
盡避形銷骨立了,文明中年方二十,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對性事豈有不想望的道理?他徹夜輾轉難眠,掙扎著兩股間因臊熱而變化的煎熬,想像著與李盈月肌膚溫存、共赴雲雨的種種。如今回憶起,仿佛齒間猶有余香,膚觸猶感滑膩。他回頭在枕下抽出那件純棉的襯衣,緊緊地窩在心口。
能多活些時候,該有多好?他想。
生命才剛開始,他和李盈月才剛要開始品嘗人生,他卻被迫不得不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