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摔斷大腿骨,接駁後打了石膏,過兩日便出院,可是中年人痊愈比較慢,他忽然受到挫折,有點氣餒,開始發牢騷。
松山斷斷續續,訴說他的故事。
他自備啤酒,帶到店里喝,坐近窗口,看下雪,行動不便,有點心酸。
不知怎地,他的一子一女一直沒有來探望。
「我只得初中程度,可是子女卻讀得專業資格,他們幼時,我一人做三份工作供養家庭,哎,也是應該的事」
貞嫂悄悄對恕之說︰「我擔心那啤酒,每天三罐,只怕數量增加。」
恕之大膽自作主張,把啤酒倒空,換上菊花茶。
松山察覺,即好氣又好笑,終于明白家人苦心。
「好,好,」他說︰「不喝,也不再發牢騷。」
他只是偶爾出來走走。大小事宜,都交給貞嫂及兩兄妹。
一日下午,恕之與忍之走到停車場的長凳下,他倆背靠背,可以看清四周圍環境,仿佛已經習慣兩人對抗全世界。
恕之輕輕說︰「到松鼠鎮已經兩個多月。」
「進展不錯。」
「我累了,我想退出。」
忍之一听濃眉束到一起,眼楮露出煞氣,他隨即松弛,輕輕說︰「這件事成功以後,我們到南部享福。」
恕之抱住膝頭,頭埋在懷里。
「你想一輩子逃跑,抑或到派出所自首,還是終身在咖啡店洗油槽?」
「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是什麼?請告訴我。」
「還要多久?」
「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忍之,我以為你愛我。」
忍之剛想回答,看到貞嫂向他們走來,兩人趕快站起來迎上去。
貞嫂笑,「你們怎麼老愛坐在外頭,不怕冷嗎?」
他倆肩膀上沾著雪花。
貞嫂說下去︰「松山今日回醫院拆掉石膏,我一看,嚇一跳,兩條腿一粗一細,他走路一拐一拐,醫生叫他定期回去做物理治療,哎,這算是小劫。」
兄妹一左一右陪著貞嫂走回店里。
「過節發生這樣的事,真不開心,我想請你們回家吃頓家常菜。」
恕之連忙道謝。
貞嫂又說︰「谷倉不好住,不如搬到我們家來。」
恕之回答︰「谷倉還算舒適,設備齊全,我們心滿意足。」
貞嫂輕輕吁出一口氣,「你們都沒有周末假期。」
「我們亦無處可去。」
「可憐的孩子們,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
他倆低頭無言「。
貞嫂說︰「不怕,待掙扎出頭時,大把人認你做親戚。」
恕之笑了,露出雪白牙齒。
她皮膚上斑疤自動月兌落,膚色轉為紅潤晶瑩,臉容異常標致,一雙眼楮仍然閃閃生光,但這時貞嫂對恕之已全無戒心,只覺得這女孩擁有天使之目。
她也沒有留意到忍之不再縮著肩,他已伸直背脊,足足比貞嫂高大半個頭,肩膀寬厚,孔武有力。
先入為主,她仍把他倆當一對可憐的流浪兒。
「今晚早點打烊。」
「下午有初中生慶祝生日,在這里聚會。」
「冰激凌夠用嗎?」
「足夠,請放心。」
那天晚上,恕之與忍之第一次到松宅。
小屋子很平凡普通,住了二十多年,許多地方都舊了,四處都是雜物,家具款式過時,但不知怎地,越是隨和,越顯得是個家,十分溫馨。
恕之坐在老沙發椅里,不禁輕輕說︰「我一直希望有一個這樣的家。」
忍之立刻看她一眼。
貞嫂笑︰「那麼把這里當自己家好了。」
松山抱怨︰「啤酒都給扔到大海里了。」
恕之不再說話。
多少個晚上,她做好夢,都看見自己有這麼一個平凡穩定的家︰永久地址,母親在廚房做晚飯,父親就快下班回來
開頭也哭過,想得久了,漸漸麻木,告訴自己,即使沒有,也得活著。
沒想到今日一推開松宅的門,就看到夢中之家。
那頓飯恕之吃得很飽。
飯後收拾完畢,貞嫂做了咖啡。
兄妹正準備告辭,忽然有人敲門。
貞嫂走近窗戶一看,「咦,王先生來了。」
她擦擦手去開門,王子覺就站在門口。
恕之一看到他,忽然想起,她見過這個人。
那瘦白面孔,瘦削身段,都叫恕之印象深刻。
他一進門,月兌下帽子,恕之吃了一驚。
只見王子覺頭上只余幾縷頭發,眉毛落得精光,雙目深陷,分明是個正在接受化療的病人,頭若骷髏,有點可怕。
她怔怔地朝他看去。
正好王子覺也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他見到一個身穿白襯衫花裙的少女,雙眼像寶石,一臉寂寥,嘴角微微下垂,那些微的愁苦叫他震撼。
這是誰?
他輕輕對貞嫂說︰「你有客人,我改天再來。」
貞嫂說︰「恕之是店里的新幫手,我同你說過。」
「呵是。」他想起來,當時並不在意,原來新伙計是少女。
松山迎出,「老板來了,請到書房來。」
貞嫂說︰「恕之過來見王先生。」
她招手叫恕之。
恕之走近,但不是很近,剛巧站在燈下。
那盞小小燈泡照在她頭頂,在頭發上發光,像天使光環。
王子覺說聲好,隨即低頭,由松山陪著進書房。
忍之一直坐在角落,一雙眼楮像獵隼似盯著眾人,這是他站起,「我們告辭了。」
貞嫂駕車送他們回家。
她問︰「你們學過車嗎?」
恕之說︰「忍之做過貨車司機。」
貞嫂說︰「以後有需要,你用這輛舊貨車好了,取貨送貨交給你辦。」
忍之回答︰「明白。」
貞嫂笑︰「王先生不大管事,今日來是為著學校籌款︰小鎮兩間學校設備陳舊,他想捐贈儀器設備。」
他們下車,看著貞嫂把車子駛走。
恕之低頭說︰「他像具骷髏。」
忍之說︰「醫生說他也許可以活過春季,也許不。」
「你怎麼知道。」
「我長著耳朵,又四處打听。」
「他看上去很可怕,身上有股消毒藥水味。」
忍之嗤之一笑,「你以為他病入膏肓?又不是,他看你的目光好似小孩看見三色冰激凌。」
「他好似不是那樣的人。」
「他目不轉楮。」
雪花一直下,谷倉門外只有一盞小小燈光照明。
忍之打開門,「很快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恕之不出聲,把草團當沙發坐,抱著膝頭。
忍之輕輕問︰「你知道該怎麼做。」
恕之抬起頭,凝視忍之,她清晰雙眼像是洞察一切,卻又無奈悲哀,這種復雜神情,並不像一個十多歲少女。
那一邊在松宅,小學及中學校長也到了,提交他們文件。
王子覺只略看一下,便簽下名字,取出一張支票遞上。
松山笑,「應該請區報記者來拍張照。」
王子覺搖頭。
兩位校長道謝告辭。
貞嫂覺得奇怪,司機在外邊等,王子覺卻沒有回去的意思。
貞嫂替他換一杯茶。
王子覺伸出像爪子似的手指,握住熱茶杯,他說︰「本來買下松鼠餐車是因為喜歡吃漢堡,現在醫生千叮萬囑不宜吃油膩。」
貞嫂看著他,他似有話要說。
終于,王子覺輕輕問︰「他們是兄妹?」
「呵是,」貞嫂回答,「一般的大眼楮。」
「松山說他們是流動工人。」
貞嫂點頭,「那年輕人患病,因此落單,他妹妹得留下照顧他,天寒,雪上加霜,差點做流浪人。」
王子覺點點頭,他緩緩站起來。
松山說︰「我去叫司機。」
司機打著傘接他上車。
貞嫂看著車子駛離,輕輕說︰「好人應有好報。」
第二天一早,地上有薄冰,恕之步步為營, 嚓 嚓走向餐車,取出鎖匙打開大門。
罷走進餐廳不久,有人推門進來。
一看,是王子覺,恕之怔住,她想過去扶他,可是猛然想起,很少病人願意人家把他當作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