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抬起頭來,呵。
「已經有許多志願人士前往,不過多一個更好。」
千歲一直沒有說話,他手上有一狄更斯的《塊肉余生》,看完要做讀書報告。
回到家,母親笑說︰「讀書也有好處,再也沒有閑雜人等找你。」
桌子上有糕點,「誰送來的?」
「大伯與三叔。」
母親笑容不減,有什麼好消息?
「蟠桃已懷著雙胎胞,他們決定速速注冊,取消酒席,改為蜜月旅行,特來通知我一聲。」
這下子連千歲都咧開嘴笑,「好家伙。」
「王家要添丁了。」
無論怎麼說法,老法新派,幼兒總叫人笑。
大伯見到千歲時說︰「你媽的意思是,我退休之後,由你來輔助金源做修車廠,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金源有蟠桃幫忙。」
「你媽不放心你開長途車。」
「她過慮,我喜歡開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大伯咳嗽一聲,「最近發生許多事。」
「我會小心。」
「你別奮不顧身。」
「我明白大伯。」
「那麼我把那輛小鮑路車轉到你名下。」
千歲呆住,大伯竟如此慷慨。
「你進可攻,退可守。」
大伯拍著他肩膀,「我退休了,我家本非粵人,無端南下五十年,學會了鳥叫似的粵語,如此告老還鄉,回復江南人本色。」
他仰首哈哈大笑起來,千歲過去握著他的手。
「事情就這麼說好了。」
簡簡單單,事情交待完畢,大伯真是奇人,千歲由衷佩服。
金源注冊那天,全家前往觀禮。
三叔說︰「真巧,鄧大小姐也今日結婚,不過,她在英國倫敦舉行婚禮。」
千歲月兌口問︰「嫁給誰?」三字一出口又覺唐突。
「嫁給遠房表哥,他在英國外交部工作,婚後不回來了,鄧先生在市區買了一層公寓送給她作嫁妝。」
千歲放下心頭一顆大石,她沒有選那個壞人,萬幸。
三叔接著感喟地說︰「二小姐呢,看樣子打算玩一輩子,」他看著這兩個女孩長大,「她們都沒有架子,對下人親厚。」
三叔的判斷十分正確,許多社會地位優越的人都平易近人,孔老師是其中之一。
千歲在開車時都帶著書本與筆記,他添了本發音準確的電子字典,閑時練習讀音。
乘客都被他感動。
「司機你這樣好學。」
「有志者事竟成。」
「叫我們慚愧。」
「司機將來想做什麼職業?」
千歲笑而不答。
一位老太太嘆口氣說︰「行行出狀元,人靠自己爭氣,是不是司機?」
千歲听了,轉過頭去一笑,說︰「多謝婆婆鼓勵。
他濃眉大眼雪白牙齒兼一臉朝氣,笑容似一絲金光耀亮車廂,幾個女客看得一臉發呆。
千歲開動車子。
輪候等客之際他琢磨功課︰故事主旨是什麼,作者想告訴讀者何種資訊,對社會可有控訴,書中最叫你同情的角色是誰,用理據支援你的說法,在互聯網上查閱狄更斯的生平。
忽然他听見擾攘聲音,自書本中抬起頭來。
「什麼事?」
「打架。」
千歲下車,只見兩個孔武有力司機正在沙地械斗。兩人均受了傷,面孔、身體均有鮮血流出。雙方都握著鐵管子做武器,咬牙裂齒,要置對方于死地。
千歲想勸架,可是弄得不好,第一個有生命危險的是他,不過,一報警又有麻煩。
他急了,在附近茶水檔處取餅一支傳聲筒,對牢大喊,「公安一來,起碼坐一夜,不用找生活?」
宏亮的聲音忽然霹靂般響起,大家都紛紛說,「有理,住手吧。」
千歲大聲斥責,「司機生涯還不夠辛苦,還要自相殘殺?」
「誰,誰在說話?」
千歲放下傳聲筒。
那兩個打架的年輕人一听教訓,氣消了一半,兩人對視對方半響,豎起汗毛漸漸平復,兩人同時當啷一聲扔下鐵管,悻悻然回自己車上。
千歲松口氣。
這時,制服人員趕到,凶霸霸問話。
有人遞煙遞水,不知塞了什麼進口袋,事情漸漸平息。
茶水檔老板出來取回他的傳聲筒。
有人用腳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復原狀,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乘客又拎著行李爭自上車。
可怕,千歲想,差點鬧出人命。
他們這一票人還不夠苦?
人家讀大學他們開夜車,人家穿西裝他們穿短褲,還需不爭氣自相殘殺。
千歲看過三叔必恭必敬幫鄧太太小姐捧著購物袋放進車尾廂,彎著腰替她們拉開車門,讓她們坐好了才關上車門,下雨時還要打傘,車子一定要輕輕停在她們身前,否則,她們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還贊她們沒架子,「鄧家司機好規矩」像在說一條狗。
千歲越想越氣。
他忍不住到茶水檔買了一瓶冰凍啤酒,仰頭喝兩口,嘆口氣。
「誰的車子?」一個彪形大漢走近。
千歲走過去,「我的。」
「車門一直鎖上?」
「剛有人打架,我急急鎖上車門。」
「我那里走月兌一個按摩女。」
千歲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車看看?」
他打開車門。
忽然有人叫那大漢,「師傅,這邊。」
大漢看看車廂,「你走吧。」朝另一邊走去。
千歲巴不得離開是非地,把車駛到另一個村口載客。
他忽然听到車內有一把聲音︰「到嶺崗過境,再去飛機場,由落霧洲往赤鯉角,我給我三百元。」
千歲不相信雙耳,他自倒後鏡里看到一個高大金黃頭發的年輕外國女人對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膚,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單薄,這時老實不客氣把千歲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餅穿上。
她一定是大漢口中所說那個走月兌了的按摩女。
千歲不出聲,那女子數出三百元丟給他,然後點燃支香煙吸一口。
「車廂內不準吸煙。」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煙丟出車窗,千歲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閃閃。
她語氣生硬地哼起英文歌來,「寶貝要買雙鞋子,寶貝要走出這里,寶貝要遠走高飛,寶貝要尋找新世界。」
千歲往飛機場駛去。
「我來自白俄羅斯,說︰白俄羅斯。」
趨近了,千歲聞到一陣汗臊味。
「你那麼年輕,做了多久?」
她際遇那樣差,離鄉千萬里,生死未卜,卻不改歡樂本性,這女子有什麼質素仿佛可供王千歲學習。
千歲不出聲。
「呵,你不愛說話,」她忽然改了歌詞,「媽媽需要一雙新鞋,媽媽需要看這個世界。」
車子飛馳出去。
千歲惻然,他日常遇見的,全是這些沒有明天的人,不知從哪里來,活著,也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今天總要吃飽,太陽落山,找個地方休息,明天再來。
孩提時誰也沒有替他們計劃過將來,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尋找機會前程,這不是他王千歲嗎?不,他還有媽媽叔伯,他們比他更慘。
千歲把一只旅行袋丟給白俄女。
她打開,見是干淨衣服,心生感激,到後座換上。
又把頭發掠往後腦用橡盤扎好,忽然像個清純少女。
千歲問她︰「去何處?」
「有人接我去汶萊。」
「你家人呢?」
「似我這般地步,何來家人?」
「他們仍在白俄羅斯嗎?」
「是,每月待我寄錢回去過活。」
千歲把三百元還給她,「去買雙鞋子,有機會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愛。」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她摟著千歲深深一吻,「祝我幸運。」
金發女終于靜下來,在後座打盹。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千歲停住車,想叫她下車,轉過頭去,車廂人跡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