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你比我知道得多。」
「試想想,一個城市,每逢周末均有游行示威,警察長期駐守外資公司,這種氣氛,多麼沮喪。」
「是否和平示威?」
「最終引起流血沖突,也許,這是外國人撤離的時刻了。」
真沒想到這外國女孩有她的見地。
家真巴不得立時三刻飛回去看個究竟。
那個下午,他倆在露天咖啡座度過。
一有假期,家真立刻往家里跑。
下了飛機就看到有蒙面人拉著大布條,上面用血紅英文字寫著︰「蓉島歸于蓉島」,「釋放無辜民運分子」,「殖民主義滾回老家」…
司機伸出手臂護家真上車。
家真一聲不響。
回到家中,看見門外有警衛荷槍巡邏。
許太太迎出來。
「一新呢?」
羅家不讓一新到蓉島度假,只說時勢欠佳。
「媽媽不如再跟我到加州小住。」
許太太微笑,「你爸也需要我照顧,誰替他打點三餐一宿?」
「爸也一起來。」
「到加州做什麼,開一間雜貨店,抑或洗衣鋪?他是總工程師,他不會習慣,你不要听西方報章煽動,他們唯恐天下不亂。」
許惠願神色如常,「家真,赫昔遜裝置了電腦國際通訊網絡,你來看看。」
家真聳然動容,「久聞其名,如雷貫耳,這可真是先進,以後通訊多麼方便。」
渾忘政治局勢。
「我明早安排你參觀。」
家真興奮,「大學也正在發展網絡通訊,這將改觀世界。」
沒想到許太太說︰「天羅地網,誰也掙不月兌。」
許惠願轉過頭去,「你說什麼?」
許太太站起來,「我不懂,我亂講。」她走開。
家真問︰「滋事分子可有擾亂市面?」
「宵小趁夜搗亂,警方可以控制。」
許家真看到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車子一路駛近赫昔遜大樓,白天沿途也有人擲石。
看得出是原住民,怕攝影機拍到面孔,用破布蒙面,衣衫襤褸的他們奮力以卵擊石。
防暴警車一駛近,他們立刻狂奔。
司機嘆息。
家真問︰「你同情他們?」
司機吞吐,不想說出心事。
家真說︰「按照世界大氣候,所有殖民地最後終需獨立。」
司機震驚,他說︰「我是孤兒,三歲自廣東跟表叔來到蓉島生活,在此娶妻生子,我在故鄉再無親人,我回哪里去?」
「你可以留下。」
「屆時蓉島面目全非,容得下我嗎?」
「你是好司機。」
「在許家做司機,由英資赫昔遜發薪,糧期準,福利佳,年年加薪,許先生太太對我客氣友善,你們幾兄弟又謝前謝後…我還往什麼地方去?」
司機無比沮喪。
家真惻然。
車子駛進赫昔遜停車場,守衛走出來檢查過放車子過去,家真松口氣。
他在父親帶領下參觀電腦部,原先像衣櫃那樣高大的電腦忽然變得像小小電視機,工程師當場表演搜索資料儲藏文件,叫家真嘆為觀止。
可惜局勢起了變化。
電腦工程師忽然說︰「IBM估計東南亞至先進設備並非在日本,他們外語水準較低,固步自封,再過十年會吃苦頭。」
另外一個同事取笑他,「是IBM說還是你說?」
他嘆氣,「可惜時不我予。」
「什麼意思?」
「蓉島民智漸開,近日我在公路車上看見有學生讓位給孕婦,又這兩年市民似養成排隊習慣,這些都比先進科技更難能可貴。」
大家都欲言還止。
「家真學成回來又是另一番局面。」
「家真也需留在 谷發展。」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留在人家的國度有什麼意思。」
「說到底,蓉島也不是故鄉。」
「你的家鄉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
家真訝異,這是一對他所見過最多愁善感的電腦工程師。
「家真,明年我會跳槽到新加坡置地工作。」
「整家移民?」
「不錯,阿鄧會遷往多倫多,從此各散西東。」
這般人才,走了不知社會是否仍有能力栽培更多。
「家真,你可知光縴一事?」
「知,本校有一組博士生正致力研究…」
題目又扯遠了。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母親走到他房間,輕輕擰他面頰,他睜開雙眼,「媽媽」,握住她的手。
他們忽然听見後園傳出炮竹聲。
家真詫異,「啪啪聲,干什麼?」
許太太嘆口氣。
家真推開窗戶看出去,只見家英在後園練槍。
每發都中紅心,百發百中。
他臉色凝重,全神貫注,全身肌肉緊繃,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間掙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槍,笑了。
家真說︰「二哥,不如我們也考慮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誰留下做事呢。」
「你舍不得?」
「我們只有這個家,清明重陽,許家沒有掃墓習慣,因為蓉島沒有祖先,已經是移民,還要在移民?」
「至少讓我把媽媽帶走。」
「你怎麼照顧她?」
家真語塞。
「母親身體欠佳,不能操勞,到了外國,勢不方便,留在蓉島比較好。」
家真只是個學生,沒有能力,說不過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驚喜,門一開,站著羅一新。
「家真,我來看你。」
連許太太都十分高興,「一新,歡迎。」
一新「噓」一聲,「父母都不知我來蓉島。」
蓉島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棒了幾天,不該發生的事終于發生。
一間華資果園欠薪倒閉,工人包圍辦公室要求賠償,東主致電警方求救。
警車一趕到不由分說立刻放催淚彈,引起工人不滿,沖突越搞越大,辦公室被民眾佔據,談判無效。
許家注視電視新聞。
家英說︰「英人無能,應以武力奪回辦公室。」
「英人講面子。」
「最終面子不能挽回,還是得用武力。」
羅一新輕輕說︰「我想回家。」她害怕起來。
許先生馬上說︰「叫司機送羅小姐去飛機場。」
一新低著頭離開許家。
家英看著她背影,「不能共患難。」
許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蚌多小時後門鈴又響,羅一新折返,臉如死灰,嗚咽著說︰「往飛機場馬路封鎖不通。」
家英一听,立刻去撥電話。
了解形勢後他問老佣人︰「家中可有儲藏糧食?」
一新嚇得哭起來。
許太太哄她︰「你喝杯熱牛女乃早點睡。」
家英向父親報告︰「四處都有騷亂火頭。」
「警方如何處置?」
「已調動軍隊前去鎮壓。」
「我們這一帶如何?」
「住宅區如一只瓶子,一頭守住,閑人不得進出,十分安全。」
「叫司機等人警惕。」
司機立刻說︰「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許家上下人等齊心鎮定。
「明早也許不能上班了。」
「看情況吧,當時台風襲蓉,三日後保管雨過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區開槍了。」
大家維持沉默。
電視熒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趕,四散奔逃,有人中槍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斷,記者說︰「警方勸諭記者為安全起見離開現場,並且宣稱,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膠彈頭……」
許太太凝視熒幕,不發一言。
家真輕輕說︰「媽媽請去休息。」
許太太終于說︰「不知是誰家子女。」
那一夜其實誰也沒有睡好。
住宅區靜寂一片,深夜,花香襲人。
家真悠然入夢,他撥開濃綠芭蕉走入樹林,看到滿月像銀盤般掛在半空,一個耳邊配戴大紅花穿紗籠的少女轉過身子笑說,「你來了。」
家真輕輕答︰「確是我。」
可是少女聲音突變,似在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