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真一呆,「你又是誰?」
「不,你是誰?」那人也反感。
家真听見一新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叫你別亂停電話,是誰?」語氣親昵。
「打錯。」那人索性丟下電話听筒。
家真發愣。
幾年了?整整四年,那幾乎是年輕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對象,禮貌上頭,她應當對他說明。
電話來了,是一新追上解釋嗎?
不,是同學︰「許,明日考理論,我有幾個疑點想得白頭猶自不得要領,你若不幫我,我得轉系。」
家真停停神,「我們一起研究,你什麼時候方便?」
同學松口氣,「叫我舌忝你鞋子都心甘情願。」
不知怎地,這句話叫許家真想起父親跟在外國人身後,落後半步,但亦步亦趨的樣子,永遠愉快地應著「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許,我們下午三時圖書館見。」
他怎好非議父親?
他怎可對父親說「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麼是生活?
「下一季費用已經匯給你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他帶著年輕妻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島找生活,首要是解決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擔驚受苦,他是一個有肩膀的好男人,接著,三個兒子出生,黃口無飽期,尤其是這幾個少年。
家真記得母親說過︰「長褲買回來時槢上幾吋,六個月後又成吊腳褲,一年買三次鞋子,腳長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里滿滿食物,一天之內掃空,‘媽,吃的呢’,家華家英連果醬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嚇煞人。」
幸虧父親年年加薪升職。
他能干?誰不苦拼,蓉島擠滿各地各城涌來人才,努力有什麼分數?許惠願比誰都會做人,上中下三層他都擺得平。
家真敬重父親。
他有什麼做得不對,那時因為他必須那樣做。
母親也是,矜貴少女,嫁雞隨雞,來到蓉島,漸斷六親,「話全听不懂,晚晚做夢看見你外婆,蓉島蟲蟻奇多,各式各樣怪異可怖昆蟲,有些掛天花板,有些爬上腿來,怕得人發抖,天氣熱起來似蒸籠,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台風,整間屋子顫動…」
勇敢父母,沒有懦弱子女。
許家真深深吸口氣,出門上學。
下午想起有約,趕到圖書館。
咦,約的是誰?那人沒報姓名。
「許,這邊。」
有人站起來低聲招呼。
原來是金發的維多利,那頭著名金發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生光,襯著白瓷般雪膚及碧藍雙瞳,她是標準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們到那邊角落去。」
「許,圖書館里不好說話,不如到我處補習。」
許家真微笑,「當心呵,請客容易送客難。」
「我從來沒怕過你。」
「這好像不是贊美。」
「許真我從不知你可以這樣活潑。」
「名字是許家真,我還有若干不為人知的好處。」
進了人家公寓大門,家真嚴肅起來。
「你有什麼難題?」
「不如問我知些什麼。」
維多利一邊做咖啡一邊嘆氣。
她迅速指出功課上不明之處。
家真為難,「天,你一無所知,如何走到電腦系來。」
「是家母的主意。」
「對,你姓羅森復,是羅氏重工後裔,家中事業待你承繼,可是這樣?」
「又不是,我有三個成年兄長,羅氏輪不到我,家母是填房,不想我比繼兄們遜色。」
家真想一想,「你要拿幾分?」
「七十分可以升級。」
「七十分只是丙級。」
「別看這七十分,說易也不易拿。」
「你應視甲級為標準。」
「許真,你信不信我揍你?」
「坐下來,時間緊逼,我教你讀這五條,背熟了,可拿七十分。」
「假使老師不出你預測的題目呢?」
家真微笑,「那我陪你留級,來,快來寫十遍,方程式尤其要記牢。」
維多利忽然問︰「為什麼對我那樣好?」
「我喜歡金發女。」
「許真,我---」
「看牢書本,挺直背脊,全神貫注。」
一新的電話在四十八小時之後才到,閑聊數句,那種隔膜,數千哩外都感覺得到。
---「我不想回香港受管束。」
「讀完美術,只得留在歐洲。」
「或者,另外讀一張教育文憑,可到小學教美術。」
「抑或,做芸芸眾名媛之一名?我喜歡寫作,可否做女作家?」
家真沒有回答。
「許家真,我們結婚可好?」
家真不得不答︰「大哥二哥都還未提婚事呢。」
「這是我所听過最劣籍口。」
「你說得對。」
兩人都苦笑起來。
考試成績發布,不出家真所料,維多利羅森復取得七十二分。
維多利送他一枚鐵芬尼銀制鎖匙扣,「我母親說,我應以身相許那個補習先生。」
「令堂很有趣。」
「許真,你幾分?」
「一百零五。」
她震驚,「什麼?額外那五分從何而來?」
「我指出試題中一些謬誤。」
維多利瞠目,「氣死人,一個支那人來到美國,指正美國人。」
家真笑,「美國人,你指紅印第安人?你是德裔,母親來自英國約克郡,你也是移民。」
「我膚色夠白。」
「再說下去,黃人不幫你補習。」
「許真,我們即使開始約會?」
家真凝視她,微笑,「我從不喜高攀,我愛腳踏實地。」
維多利忽然輕輕說︰「你可有戀愛過?」
家真想想,把雙臂枕在腦後,點點頭。
「羅一新?」
家真一愕,「你怎知有個羅一新?」
「怎可能不知,她的照片,衣物,書本,還有電話,信件,無處不在,處處都在。」
家真微笑。
「她真幸運,你是那樣細心溫和,性格完整的一個人,且品學兼優,家境甚佳。」
家真有點靦腆,「哪有你說的那樣好。」
「不過,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最愛的人,並非羅一新。」
家真點頭,「你真聰敏,作為一個白女,算是頂尖精靈。」
維多利既好奇又好笑,伸手拍打他。
家真說︰「你們除出化濃妝尖叫參加啦啦隊及爭風喝醋,沒有其他事---」
這時他頭頂著了一記,「唷」地一聲。
他說︰「我最愛家母,羅小姐為此不高興。」
維多利嗤一聲笑,「羅小姐信以為真?這樣看來,黃女也不比白女聰明。」
家真一呆。
「不不不,」維多利搖搖頭,「你心中另外有一個人,她才是叫你眼神恆久憂郁的原因。」
家真閉上雙目。
「她是誰?」
「我不能回答,我只在十三歲那年見過她一次。」
「什麼?」維多利大為詫異,「像但丁在橋頭遇見比亞翠斯,他一生也只見過她一次,然而為她寫下了神曲。」
家真笑了,輕輕撫她金發。
「她可是個美女?」
家真點頭,「像水精靈一般。」
「你清晰記得她的倩影?」
家真指指額角,「烙印在此。」
「許多年已經過去,也許她已是五子之母,發胖臃腫。」
「不,她即使到了一百歲,也還有昔日清麗影子。」
「這女子可有名字?」
「她叫怡保。」
「多麼奇怪的名字。」
「維多利也是︰勝利女神,你想戰勝誰?」
「每一場考試。」
大家都笑了。
這一段時期,許家真其實共有兩個女友,原先他以為要疲于奔命,結果卻游刃有余。
因為,他兩個都不愛,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維多利忽然說到嚴肅的事上去,「許真,你是蓉島人,應回蓉島看看,因為羅森復家族及若干敏感外國公司已決定撤資。」
家真一震。
「做生意最怕什麼?」
「局勢不定。」
「蓉島有一股爭取獨立的反勢力擾攘,令投資者非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