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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島之春 第10頁

作者︰亦舒

家真一呆,「你又是誰?」

「不,你是誰?」那人也反感。

家真听見一新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叫你別亂停電話,是誰?」語氣親昵。

「打錯。」那人索性丟下電話听筒。

家真發愣。

幾年了?整整四年,那幾乎是年輕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對象,禮貌上頭,她應當對他說明。

電話來了,是一新追上解釋嗎?

不,是同學︰「許,明日考理論,我有幾個疑點想得白頭猶自不得要領,你若不幫我,我得轉系。」

家真停停神,「我們一起研究,你什麼時候方便?」

同學松口氣,「叫我舌忝你鞋子都心甘情願。」

不知怎地,這句話叫許家真想起父親跟在外國人身後,落後半步,但亦步亦趨的樣子,永遠愉快地應著「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許,我們下午三時圖書館見。」

他怎好非議父親?

他怎可對父親說「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麼是生活?

「下一季費用已經匯給你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他帶著年輕妻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島找生活,首要是解決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擔驚受苦,他是一個有肩膀的好男人,接著,三個兒子出生,黃口無飽期,尤其是這幾個少年。

家真記得母親說過︰「長褲買回來時槢上幾吋,六個月後又成吊腳褲,一年買三次鞋子,腳長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里滿滿食物,一天之內掃空,‘媽,吃的呢’,家華家英連果醬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嚇煞人。」

幸虧父親年年加薪升職。

他能干?誰不苦拼,蓉島擠滿各地各城涌來人才,努力有什麼分數?許惠願比誰都會做人,上中下三層他都擺得平。

家真敬重父親。

他有什麼做得不對,那時因為他必須那樣做。

母親也是,矜貴少女,嫁雞隨雞,來到蓉島,漸斷六親,「話全听不懂,晚晚做夢看見你外婆,蓉島蟲蟻奇多,各式各樣怪異可怖昆蟲,有些掛天花板,有些爬上腿來,怕得人發抖,天氣熱起來似蒸籠,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台風,整間屋子顫動…」

勇敢父母,沒有懦弱子女。

許家真深深吸口氣,出門上學。

下午想起有約,趕到圖書館。

咦,約的是誰?那人沒報姓名。

「許,這邊。」

有人站起來低聲招呼。

原來是金發的維多利,那頭著名金發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生光,襯著白瓷般雪膚及碧藍雙瞳,她是標準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們到那邊角落去。」

「許,圖書館里不好說話,不如到我處補習。」

許家真微笑,「當心呵,請客容易送客難。」

「我從來沒怕過你。」

「這好像不是贊美。」

「許真我從不知你可以這樣活潑。」

「名字是許家真,我還有若干不為人知的好處。」

進了人家公寓大門,家真嚴肅起來。

「你有什麼難題?」

「不如問我知些什麼。」

維多利一邊做咖啡一邊嘆氣。

她迅速指出功課上不明之處。

家真為難,「天,你一無所知,如何走到電腦系來。」

「是家母的主意。」

「對,你姓羅森復,是羅氏重工後裔,家中事業待你承繼,可是這樣?」

「又不是,我有三個成年兄長,羅氏輪不到我,家母是填房,不想我比繼兄們遜色。」

家真想一想,「你要拿幾分?」

「七十分可以升級。」

「七十分只是丙級。」

「別看這七十分,說易也不易拿。」

「你應視甲級為標準。」

「許真,你信不信我揍你?」

「坐下來,時間緊逼,我教你讀這五條,背熟了,可拿七十分。」

「假使老師不出你預測的題目呢?」

家真微笑,「那我陪你留級,來,快來寫十遍,方程式尤其要記牢。」

維多利忽然問︰「為什麼對我那樣好?」

「我喜歡金發女。」

「許真,我---」

「看牢書本,挺直背脊,全神貫注。」

一新的電話在四十八小時之後才到,閑聊數句,那種隔膜,數千哩外都感覺得到。

---「我不想回香港受管束。」

「讀完美術,只得留在歐洲。」

「或者,另外讀一張教育文憑,可到小學教美術。」

「抑或,做芸芸眾名媛之一名?我喜歡寫作,可否做女作家?」

家真沒有回答。

「許家真,我們結婚可好?」

家真不得不答︰「大哥二哥都還未提婚事呢。」

「這是我所听過最劣籍口。」

「你說得對。」

兩人都苦笑起來。

考試成績發布,不出家真所料,維多利羅森復取得七十二分。

維多利送他一枚鐵芬尼銀制鎖匙扣,「我母親說,我應以身相許那個補習先生。」

「令堂很有趣。」

「許真,你幾分?」

「一百零五。」

她震驚,「什麼?額外那五分從何而來?」

「我指出試題中一些謬誤。」

維多利瞠目,「氣死人,一個支那人來到美國,指正美國人。」

家真笑,「美國人,你指紅印第安人?你是德裔,母親來自英國約克郡,你也是移民。」

「我膚色夠白。」

「再說下去,黃人不幫你補習。」

「許真,我們即使開始約會?」

家真凝視她,微笑,「我從不喜高攀,我愛腳踏實地。」

維多利忽然輕輕說︰「你可有戀愛過?」

家真想想,把雙臂枕在腦後,點點頭。

「羅一新?」

家真一愕,「你怎知有個羅一新?」

「怎可能不知,她的照片,衣物,書本,還有電話,信件,無處不在,處處都在。」

家真微笑。

「她真幸運,你是那樣細心溫和,性格完整的一個人,且品學兼優,家境甚佳。」

家真有點靦腆,「哪有你說的那樣好。」

「不過,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最愛的人,並非羅一新。」

家真點頭,「你真聰敏,作為一個白女,算是頂尖精靈。」

維多利既好奇又好笑,伸手拍打他。

家真說︰「你們除出化濃妝尖叫參加啦啦隊及爭風喝醋,沒有其他事---」

這時他頭頂著了一記,「唷」地一聲。

他說︰「我最愛家母,羅小姐為此不高興。」

維多利嗤一聲笑,「羅小姐信以為真?這樣看來,黃女也不比白女聰明。」

家真一呆。

「不不不,」維多利搖搖頭,「你心中另外有一個人,她才是叫你眼神恆久憂郁的原因。」

家真閉上雙目。

「她是誰?」

「我不能回答,我只在十三歲那年見過她一次。」

「什麼?」維多利大為詫異,「像但丁在橋頭遇見比亞翠斯,他一生也只見過她一次,然而為她寫下了神曲。」

家真笑了,輕輕撫她金發。

「她可是個美女?」

家真點頭,「像水精靈一般。」

「你清晰記得她的倩影?」

家真指指額角,「烙印在此。」

「許多年已經過去,也許她已是五子之母,發胖臃腫。」

「不,她即使到了一百歲,也還有昔日清麗影子。」

「這女子可有名字?」

「她叫怡保。」

「多麼奇怪的名字。」

「維多利也是︰勝利女神,你想戰勝誰?」

「每一場考試。」

大家都笑了。

這一段時期,許家真其實共有兩個女友,原先他以為要疲于奔命,結果卻游刃有余。

因為,他兩個都不愛,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維多利忽然說到嚴肅的事上去,「許真,你是蓉島人,應回蓉島看看,因為羅森復家族及若干敏感外國公司已決定撤資。」

家真一震。

「做生意最怕什麼?」

「局勢不定。」

「蓉島有一股爭取獨立的反勢力擾攘,令投資者非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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