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詩笑而不答。
「我保證這唱機里全是老歌。」
他放進角子隨意按紐,一把小鮑雞般男聲嘶叫起來︰「噢,嘉露,你視我如傻瓜,親愛的我愛你;雖然你惡待我,但如果你離開我,我一定會即死……」
理詩听了駭笑,她不由得對歌者說︰「不,我肯定你不會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氣氛松懈。
志厚想,理詩說得對,大家最終都會勇敢地活下來。
他們又到二樓參觀。
門一推開,看到裝修到一半的嬰兒房。
志厚又驚又喜,「恭喜恭喜。」
鎊式一點點大嬰兒衣服堆滿地上,一排小小十來雙鞋子,每個號碼都齊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詩蹲下細看。
志厚替他倆高興得幾乎鼻酸。
周炯開啟一只音樂盒,小小木馬全部開始旋轉
理詩笑說︰「這里真溫馨,我喜歡這家。」
周炯說︰「歡迎你常常來,將來幫我們照顧嬰兒。」
「孩子叫什麼名字?」
「叫羅御風好不好?」
志厚一听,頭一個反對,「太別致了,周炯,幼兒無論叫阿豬阿狗才快高長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個眼色,「容後計議。」
志厚會意,立刻噤聲。
「來,大家到後園去坐。」
志厚贊嘆︰「什麼,還有後園?」
這時,理詩明顯疲倦,卻不願告辭。
她欣賞羅氏伉儷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煙替志厚添咖啡。
她說︰「志厚,成珊已回來工作。」
志厚不出聲。‘
「這名字已經遙遠?」
簡直似前世的事。
與她戀愛的那個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個人。
「小理詩與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該帶她回去了。」
「理詩想多看這個世界。」
他們在五點多才告辭,南施不放心打過電話來。
車子到家門理詩已經睡著,志厚背起她。
理詩輕得沒有分量,志厚背她上樓,按鈴,保母與看護迎出來,他不願放下她。
他一直背著她人屋,走進臥室,仍然不願放下。
南施進來看個究竟,發覺志厚默默流淚。
「放下理詩好了。」
志厚仍然站著。
「你不覺得重?」
看護走近,「理詩要服藥了。」她張開雙臂。
這時,志厚不得不把理詩交還她們。
「看得出理詩玩得盡興。」
志厚目光看往別處。
「請到客廳坐。」
志厚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志厚,下星期我們會去西奈山醫院求診。」
志厚立刻說︰「我陪你們去,我有假期,
我的伙伴羅承堅度蜜月回來了。」
「不,你听我講,志厚。」
「我堅持陪理詩走一趟。」
南施十分鎮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為什麼?」
「你有你的生活,作為一個朋友,你做得已經足夠,我不想你再花時間精神。」
「理詩需要我這個大哥。」
「即使你是親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到此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醫生會沿途照顧我們,你可以放心,我又會帶著保母看護,我們不會寂寞。」
志厚的聲音極低,「也許你注意到,也許你沒有,這段日子,是理詩醫治了我。」
「是嗎?」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報。」
志厚鼓起勇氣,「讓我陪伴你們母女。」
「志厚,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的誠意,我終身感激。」
餅了一會,志厚說︰「你真有志氣。」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為我身邊還有若干儲蓄。」
那樣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動,他握住她的手,只一會,她輕輕縮回。
她對志厚說︰「你同克瑤才是一對,你倆是那樣相似,連在笑之前先皺一皺眉都一樣,你應采取主動。」
志厚不出聲。
「你總不能叫人家全力出擊。」
志厚笑了。
他站起來,想了想,「我送你們上飛機,不要再推辭,不再叫我傷心。」
回到家里,志厚倒在床上。
去敲門。
去。
「克瑤,我們也該見面了,出來說幾句話可好?」
「原來人人都見過你,只除出我。
「告訴我你同我三叔的關系,他真是一個奇人可是。
「克瑤我們一定有很多話講。」
明天,他一定抖擻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裝,
正式去敲客房門。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寫張字條,自門縫塞進去「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他隨即去上班。
那日陰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氣影響心情,同事間紛爭特別多,個個到志厚面前來抱怨討公道。
志厚唯唯諾諾。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約會。
同事訴苦︰「我現在明白為啥以巴兩國直打了三十五年無法議和,又愛爾蘭共和軍何故永不罷休,還有,干嗎印巴在克什米爾一觸即發。」
志厚想一想,「對世界時事這樣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里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餅外套,「你想我怎樣做?」
「為我出氣,親手把他的頭切下來,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們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搶出門去。
交通擠,他怕遲到。
第一次約會,得留一個好印象。
周志厚額角出汗,啊,他驟然醒覺︰他又在約會了,而且內心依舊忐忑;同大學時約女同學到畢業舞會時心情並無兩樣。
——門打開來,他的舞伴已經打扮好預備出門,她穿一襲黑色低胸網紗寬裙,裙據上釘滿亮片,在燈光下宛如滿天星,襯托得少女光潔面孔像安琪兒一般。
他永遠不會忘記該剎那的驚艷。
稍後,他一定會有同樣感覺。
想像中克瑤有張鵝蛋臉,秀發如雲,攏在腦後,神情略帶憂郁,笑起來,卻一掃陰霆,如金光自烏雲深出……
他先到花店買了一小束紫羅蘭,趕到家門,剛好三點。
他匆匆上樓,剛想掏出鎖匙,劉嫂聞聲已來開門。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動,連忙叫︰「克瑤。」
定楮一看,卻不是她,那不過是劉嫂掛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曬。
他听到腳步聲轉過頭去,「克瑤?」
劉嫂訝異地說︰「王小姐已經走了。」
「走?幾時的事?」志厚張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點多離開。」
志厚愣在那里,頭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對她幾時回來?」
「王小姐不回來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經結束,功德完滿,她說學得許多寶貴經驗,她回老家體息過後打算到歐洲旅行。
志厚呆若木雞說不出話來。
「她在廚房留了字條給你,你沒看見?」
志厚頹然走進廚房,只看見一盒糖與一張字條。
「志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時外婆給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極品,人口即融,願與你共享。又這段日子,多謝照顧,後會有期,瑤。」
志厚放下字條,走到走廊底,推開客房門。
劉嫂說︰「我已經清理過了,王小姐十分整潔,沒有留下什麼。」
人去樓空,只剩白色窗簾緩緩拂動。
一只襪子,一本書都沒有留下。
也沒有氣味,劉嫂已經噴過空氣清新劑。
茶幾上只得那張他自門縫塞進的字條︰「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每個字都像跳出來笑他。
那時,王克瑤已在飛機上。
他遲了許多許多。
他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準備好了,自繭里走出來,人家卻已經離去。
下一步該怎麼辦?
劉嫂在他身後輕輕掩上門。
棒了很久,他把自己寫的字條搓成一團扔掉。
他緩緩走到客廳,倒在長沙發上。
志厚鼻端,像是又隱約聞到紅玫瑰靡靡香氛。
他嘆口氣。
人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