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傻了,香港的孩子也不再看朱自清老舍這些了。」
何太太嘆口氣。
每個移民表現思鄉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宜室與她成為好友。奇怪,性情背境教育水準以及嗜好無一相似,但宜室異常喜歡她,對她坦誠友愛,勝過所有朋友。
小年夜,宜室自超級市場回來,大包小包,笑著與何太太說︰「我買到春卷皮子,這回熱鬧了。」
何太太說︰「我種有韭黃,給你送來。」
「真正了不起,」宜室說︰「超級市場連錫箔都運過來賣。」
何太太忽然問︰「李先生不回來過年?」
宜室笑了,吁出一口氣。
「我那位也不來。」語氣寂寥。
「事情忙,絆住了吧。」
「有一批貨必需要趕起運到美國。」
宜室看看她月復部,過兩個月那位重利輕離別的何先生非回來打點照顧不可。
怎麼搞的,婦女們的生活打起倒退來,一個個孵在屋里專管煮飯生孩子,時光倒流五十年不止。
這條街上,十戶有七戶不見男主人,統統回老家做生意,一班妻子就像嫁給海員似的,一年見三兩次面,離譜。
當下宜室說︰「你回去憩憩,我做好雞粥及春卷過來叫你母女。」
「宜室姐,怎麼好意思。」
「真嚕嗦。」把她自後門送出去。
小琴奔進來,「媽媽,媽媽,爸爸電話。」走了這麼些日子,他第一次主動要與她說話。
宜室接過話筒,怔怔的,有點泄氣。過半晌,她問︰「家里都好嗎?」
只听得尚知苦笑,「幾乎沒笑問客從何處來。」
「不要夸張,你離開才幾個月而已。」
「在節奏那麼快的城市,人事已經翻了幾番。」
啊,他回大學去過。
「倪教授在多倫多給我找到一份工作。」
「那多好。」宜室是由衷替尚知高興。
「過年後我會動身前去。」
「你會過來看孩子們吧。」
「那自然。」
「復活節我會帶她們去迪斯尼游樂場。」
「辛苦你了。」
「沒問題。」
「最近心情如何?」
「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愁。」
尚知在那頭笑,似要笑出眼淚來。
夫妻倆結束這次談話。
宜室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尚余一絲了解。
她鑽進廚房去忙,起油鍋炸食物的時候嘆口氣說︰「誰能不食人間煙火。」
餅一會小琴又進來,「媽媽,舅舅找你。」
宜室忙用毛巾擦擦手,「震魁,新年進步。」
「都好嗎,」那孩子一貫談吐得體,討人歡喜,「李琴的英文說得似小外國人。」
「震魁,那份表格已經給你送進去了,移民局會同你接頭,你照他們指示辦即可。」
「太麻煩你了,姐,這是我最好的新年禮物。」
宜室也不同他客氣,「要我擔保你十年的生活無憂呢。」
湯震魁只是笑,「我不會令你失望。」
「你自己寫信問卑斯大學取章程吧。」
「姐姐,問候姐夫。」
宜室放下電話,都堆在今日來通消息。
「小琴,過去請何太太過來。」
小琴取餅一支春卷,醮了浙醋,咬一口,「噢!太美味了,」她如此實牙實齒地贊美︰「全世界都沒有更好吃的食物了。」
宜室只得笑。
小琴出門去請客人。
電話鈴又響,這次宜室去侍候它。
那邊有一秒鐘靜寂,宜室立刻知道是誰。
瑟瑟過來,「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瑟瑟請幫忙擺台子。」
電話另一頭傳來笑聲︰「我還想請你吃飯。」
「今天要與孩子一起。」
「那麼,飯後我過來接你散心。」
宜室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點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見在你眼中,我已貶為普通人。」
宜室笑︰「有沒有空嘛。」
「今晚,本來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時候已經試過了,宜室感慨萬千,休再提起。
「我準時到。」
宜室緩緩放下電話,耽會兒要好好把身上油膩洗刷干淨。
小琴踫地推開門,「媽媽,何太太不舒服。」她神色驚惶。
「什麼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琴,你守著瑟瑟,別離開她,我過去瞧瞧,對了,小伊莉莎伯呢?」
「她在哭,媽媽,我跟你過去。」
「不行,瑟瑟不能一個人留家中。」
「她老氣橫秋,大人一樣。」
宜室無奈,「法律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謬,學校里有人十一歲就懷孕。」
「小琴,我們慢慢才討論這個問題。」宜室摘下圍裙。
她抓起絨線披肩,搭在身上,過去看何太太。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何太太躺在沙發上,豆大汗珠自額角沁出來。
宜室一手抱起伊莉莎伯,附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嚇一跳,不知道這等豪氣從何而來,「哪一個醫生,哪一間醫院?」
「聖三一。」
「好,我馬上送你去,比叫救護車省一程,你可撐得住?」
何太太咬緊牙關,「可以,宜室姐,你扶我一扶。」
可憐的母牛。
宜室忽然落下淚來。
幸虧這時小琴拖著瑟瑟過來,一個取門匙,一個找大衣,宜室把伊莉莎伯交給小琴。
「我們一起去醫院,來。」
五個女人擠上車子,宜室開動引擎,一下,兩下,沒有下文,宜室伏在駕駛盤上,上帝,她說︰請幫我們忙。
終于打著了。
車子一個箭步飛出去。
小琴在後座抱著何太太,那女子忍不住申吟,宜室集中精神開車,這十五分鐘的車程似有一世紀長。
瑟瑟在前座緊緊摟住伊莉莎伯,像一對受驚小動物。
車子急停在醫院門口。
宜室跳下車去,拉住一名護理人員,「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現。
宜室求他︰「情況危急,快一點。」
小琴自母親身後叫,「媽媽,講英文!」
宜室這才發覺她一直在說粵語,連忙改口︰「是早產,請跟我來。」
護士從這里接手,宜室幾乎癱瘓,剛才的力氣,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
她與三個女孩子坐在急癥室門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摟作一團。小小伊莉莎伯決定要哭一會兒,伏在宜室懷中抽噎。
宜室非常非常感慨,什麼叫落難?這就是了,在陌生地頭,沒有一點點勢力,沒有一點點威風,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從前,說什麼都有一大堆親戚朋友,平時再冷嘲熱諷鬼打鬼,到危急時還不是前來接應,此刻像魯賓遜飄流記,還拉扯著幾個孩子。
護士出來了,滿面笑容,宜室放下一顆心,知道何太太無礙。
護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嗎?」怪羨慕地。
宜室問︰「母子平安?」
護士點點頭,「只得兩公斤,小小的,像一只貓咪,早了一個月出世,現放氧氣箱中。」
小琴振作精神,「我們可以探望那母親嗎?」
「對,」瑟瑟也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護土答。
「來,」宜室說︰「伊莉莎伯,你添了名弟弟,身為大姐了。」
她們跟進病房,何太太虛弱地躺在床上。
宜室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你瞧,女性多偉大,進來時一個人,出院時兩個人。」
何太太微笑。
「伊莉莎伯由我們照顧。」
她點點頭。
宜室浩浩蕩蕩的把車子開回去,兩個小的已經睡著,小琴仍有精力,她問︰「媽媽,你會接生嗎,倘若何太太在車中生養,我們怎麼辦?」過一會兒她又說︰「原來會這樣痛苦,一點尊嚴也沒有,真不敢相信英國女皇也生孩子。」
宜室知道這件事給小琴很大的沖擊。
車子到了家,宜室吩咐,「小琴,你快點進去,做兩杯熱巧克力喝,我停好車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