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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陽光充沛 第22頁

作者︰亦舒

宜室希望這只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確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氣平了。

姜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兒會奔出歡迎。

踏進廚房,看到那鍋潑翻的咖喱雞仍然留在地上,動也沒動。

上樓去找琴瑟,不見人,自窗口看見車房燈火通明,有嬉笑聲傳出來。

她們敢情已經搬去與父親一起住了,根本不關心母親什麼時候回來。

宜室呆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收拾廚房。

原來如此,稍微有點不合作,貢獻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見一個主婦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點多,琴瑟回來了。

瑟瑟邊走樓梯邊問︰「你會介紹查爾斯給我認識嗎?」

「你太小了。」

「假如你們帶我去看電影,我答應不吵。」

「周末再說吧。」

瑟瑟推開房門,「晚安。」

小琴也說︰「睡好一點。」

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把宜室完全關在外頭。

宜室即時想通了,她那些犧牲根本是無謂的。

餅幾日她便看報章待聘廣告請了家務助理,天天來兩個鐘頭。

那位女士前來做過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結婚,暫時只準她居留一年,容後觀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著悶,樂得出來做事賺個零用。

宜室查過條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從此松一口氣。

有了幫手,宜室空閑下來,把溫哥華的路模得爛熟。

近聖誕,她開車到飛機場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發雷霆,宜家只得順她意思,還笑說︰「訴苦不妨,只限一個通宵。」

進得屋來,又問︰「姐夫呢?」

「他住在車房。」宜室冷冷說。

「啊,已經分居了。」

宜家徑自到車房敲門,李尚知開門給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這並非耍花槍。

車房里設備齊全,完全是個微縮公寓,李尚知連蒸餾咖啡壺都帶了來,一年半載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還沒見過這麼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撐著腰,直搖頭。

「這又是何苦來。」

「我們倆已經名存實亡。」

「太荒謬了,我還一直以為你倆是我所見過最標準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嗎?」

「語氣似酸梅湯,姐夫,振作一點,哪怕度不過難關。」

李尚知沉默。

宜家嘆口氣,回到屋里去,又勸宜室︰「你趁他失業,又買車子,又請佣人,這樣排場,叫他難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與他何干,難道要我賣肉養孤兒才顯出真誠意不成。」

宜家揚著雙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確發生了。」

宜家嘆口氣,「是因為英世保的緣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為我飽暖思婬欲。」

「姐姐,可是外邊華人圈子已經傳得沸騰。」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經同我訴過苦,她不知道你們是老相好,還以為錯事由她一手鑄成。」

「你說得太難听,」宜室跳起來,「什麼叫老相好,連你都來嚼舌根。」

「我遠在倫敦都听見了。」

「你干嗎不說亞拉斯加與火地島都有人听到。」

「李尚知听到沒有?」

宜室冷笑,「你為什麼不問他?」

「姐夫雖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牆。」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來做家庭輔導員,不必了,省省吧。」說完她返回樓上。

小琴看著母親的背影。

宜家說︰「變得不認得了。」聳聳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舊時生活方式。」

「新環境沒有不對呀。」

小琴笑,「不是這樣說的,班中有一位同學失戀,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絕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認為是心的問題。」

宜家對外甥女刮目相看,「嗚,」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奧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幫母親度過這個難關。」

「她會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驚異。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小琴說︰「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著小琴,「你是見時長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當然。

宜家逗留了一個星期,抽空見過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著臉的時候某個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國人,一轉過頭來,又顯得鼻高目深,變了一種味道。

她對宜家說︰「照說淨看表面條件,我勝過令姐多多。」

「但,」宜家無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話,「她是他心頭的一件事。」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是青梅竹馬。」

「現在也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

「是嗎,他對我這樣好,也從來沒有帶我上姜蘭號。」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隱的避難所。」

宜家無言。

「他們為什麼沒有結合?」

「家母不準。」

「為什麼?」

「他們太小,還在求學。」

「事實上只有在那麼年輕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已。」

「是的。」

「她有沒有哭?」

「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

「她後來很快結了婚?」

「一畢業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麼是幸福?」

宜家本來以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認真的,宜家因而反問︰「你認為呢?」

「身體健康得可以去努力爭取所愛的人。」白重恩答。

「我還以為浪漫史已經死了。」

沒有,至少對英世保來說不是。

誰看見他送到李宅的青蓮色鳶尾蘭與毋忘我都會這麼想。

餅新年了。

宜家捧著花束深深聞一下,「我拒絕相信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撥快了鐘數作弄我們。」

宜室更覺荒涼,「冬天到底幾時過去?」

宜家問︰「你在這里住了有幾個月了?」

「兩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驚,「你每天都數著?」

「所有的新移民都愛數日子。」

「我以為只有獄中犯人才這麼做,請你釋放你自己。」

一旦放松,還會回頭?

「你這樣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內你已在此地住滿一百八十三天,不礙移民條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干什麼,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還有什麼在彼岸等我?」

「那麼,全心全意投入這里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憐痛苦倒霉的湯宜室。」

「你說得再對沒有。」

「找一份工作試試。」

「李教授還在車房孵豆芽,我到哪里找事做。」

宜家猶疑一下,「英世保那里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听,轟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不是送上門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這才不響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過優異生,在異鄉,更無條件奮斗。」

「弄一盤小生意,兩夫妻有個寄托。」

「我是那種有精明頭腦會打算盤的人嗎?」

「噫,那怎麼等得到七十歲息老歸主?」

「湯宜家,我已經夠煩,你還來百上加斤。」

「這兩百二十一天里,你倒是做了一只繭,只夠你一個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電視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沒有查閱她的課本了吧,法文成績同英文一樣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個叫查爾斯的孩子約會。」

「不是他了,換了人了,現在這個叫周比利,已經約定夏季一起露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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