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希望這只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確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氣平了。
姜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兒會奔出歡迎。
踏進廚房,看到那鍋潑翻的咖喱雞仍然留在地上,動也沒動。
上樓去找琴瑟,不見人,自窗口看見車房燈火通明,有嬉笑聲傳出來。
她們敢情已經搬去與父親一起住了,根本不關心母親什麼時候回來。
宜室呆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收拾廚房。
原來如此,稍微有點不合作,貢獻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見一個主婦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點多,琴瑟回來了。
瑟瑟邊走樓梯邊問︰「你會介紹查爾斯給我認識嗎?」
「你太小了。」
「假如你們帶我去看電影,我答應不吵。」
「周末再說吧。」
瑟瑟推開房門,「晚安。」
小琴也說︰「睡好一點。」
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把宜室完全關在外頭。
宜室即時想通了,她那些犧牲根本是無謂的。
餅幾日她便看報章待聘廣告請了家務助理,天天來兩個鐘頭。
那位女士前來做過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結婚,暫時只準她居留一年,容後觀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著悶,樂得出來做事賺個零用。
宜室查過條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從此松一口氣。
有了幫手,宜室空閑下來,把溫哥華的路模得爛熟。
近聖誕,她開車到飛機場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發雷霆,宜家只得順她意思,還笑說︰「訴苦不妨,只限一個通宵。」
進得屋來,又問︰「姐夫呢?」
「他住在車房。」宜室冷冷說。
「啊,已經分居了。」
宜家徑自到車房敲門,李尚知開門給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這並非耍花槍。
車房里設備齊全,完全是個微縮公寓,李尚知連蒸餾咖啡壺都帶了來,一年半載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還沒見過這麼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撐著腰,直搖頭。
「這又是何苦來。」
「我們倆已經名存實亡。」
「太荒謬了,我還一直以為你倆是我所見過最標準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嗎?」
「語氣似酸梅湯,姐夫,振作一點,哪怕度不過難關。」
李尚知沉默。
宜家嘆口氣,回到屋里去,又勸宜室︰「你趁他失業,又買車子,又請佣人,這樣排場,叫他難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與他何干,難道要我賣肉養孤兒才顯出真誠意不成。」
宜家揚著雙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確發生了。」
宜家嘆口氣,「是因為英世保的緣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為我飽暖思婬欲。」
「姐姐,可是外邊華人圈子已經傳得沸騰。」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經同我訴過苦,她不知道你們是老相好,還以為錯事由她一手鑄成。」
「你說得太難听,」宜室跳起來,「什麼叫老相好,連你都來嚼舌根。」
「我遠在倫敦都听見了。」
「你干嗎不說亞拉斯加與火地島都有人听到。」
「李尚知听到沒有?」
宜室冷笑,「你為什麼不問他?」
「姐夫雖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牆。」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來做家庭輔導員,不必了,省省吧。」說完她返回樓上。
小琴看著母親的背影。
宜家說︰「變得不認得了。」聳聳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舊時生活方式。」
「新環境沒有不對呀。」
小琴笑,「不是這樣說的,班中有一位同學失戀,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絕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認為是心的問題。」
宜家對外甥女刮目相看,「嗚,」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奧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幫母親度過這個難關。」
「她會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驚異。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小琴說︰「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著小琴,「你是見時長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當然。
宜家逗留了一個星期,抽空見過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著臉的時候某個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國人,一轉過頭來,又顯得鼻高目深,變了一種味道。
她對宜家說︰「照說淨看表面條件,我勝過令姐多多。」
「但,」宜家無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話,「她是他心頭的一件事。」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是青梅竹馬。」
「現在也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
「是嗎,他對我這樣好,也從來沒有帶我上姜蘭號。」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隱的避難所。」
宜家無言。
「他們為什麼沒有結合?」
「家母不準。」
「為什麼?」
「他們太小,還在求學。」
「事實上只有在那麼年輕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已。」
「是的。」
「她有沒有哭?」
「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
「她後來很快結了婚?」
「一畢業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麼是幸福?」
宜家本來以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認真的,宜家因而反問︰「你認為呢?」
「身體健康得可以去努力爭取所愛的人。」白重恩答。
「我還以為浪漫史已經死了。」
沒有,至少對英世保來說不是。
誰看見他送到李宅的青蓮色鳶尾蘭與毋忘我都會這麼想。
餅新年了。
宜家捧著花束深深聞一下,「我拒絕相信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撥快了鐘數作弄我們。」
宜室更覺荒涼,「冬天到底幾時過去?」
宜家問︰「你在這里住了有幾個月了?」
「兩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驚,「你每天都數著?」
「所有的新移民都愛數日子。」
「我以為只有獄中犯人才這麼做,請你釋放你自己。」
一旦放松,還會回頭?
「你這樣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內你已在此地住滿一百八十三天,不礙移民條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干什麼,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還有什麼在彼岸等我?」
「那麼,全心全意投入這里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憐痛苦倒霉的湯宜室。」
「你說得再對沒有。」
「找一份工作試試。」
「李教授還在車房孵豆芽,我到哪里找事做。」
宜家猶疑一下,「英世保那里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听,轟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不是送上門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這才不響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過優異生,在異鄉,更無條件奮斗。」
「弄一盤小生意,兩夫妻有個寄托。」
「我是那種有精明頭腦會打算盤的人嗎?」
「噫,那怎麼等得到七十歲息老歸主?」
「湯宜家,我已經夠煩,你還來百上加斤。」
「這兩百二十一天里,你倒是做了一只繭,只夠你一個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電視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沒有查閱她的課本了吧,法文成績同英文一樣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個叫查爾斯的孩子約會。」
「不是他了,換了人了,現在這個叫周比利,已經約定夏季一起露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