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拉開抽屜,取出她自己的珍珠項鏈,交給女兒,「喏,給你更好的。」
小琴接過項鏈,戴上、照照鏡子,一聲不響的出去。
宜室熄掉燈,稍後尚知進來,她沒有再與他說話。
宜室的心情一直沒有恢復。
下班回來,沉默寡言。
她听見尚知乘機教訓琴瑟兩女︰「媽媽對你們失望,很不快樂。」
瑟瑟本來小小的面孔更加似縮小一個號碼,怯怯地,但仍然倔強,辯曰︰「以前我們也常常吵架。」
她們的父親打蛇隨棍上︰「媽媽的忍耐力有個限度。」
宜室忙著準備各種文件的真本,又撥電話給有經驗的親友,打听會見時需要回答些什麼問題。
時窮節乃現,有些人含糊不清,根本不肯作答。宜室急了,逼問︰「說不準備找工作是不是好些?」對方竟說︰「是嗎你也听說?」宜室重復︰「退休人士機會是否大一點?」對方又狡猾地答︰「我好像也听人講過這件事。」根本牛頭不搭馬嘴。
室宜看一看話筒,只得怪自己學藝不精,搞到這種地步,于是知難而退,道了歉,說聲謝,放下電話。
尚知笑,「看你,自討沒趣。」
宜室霍地站起來,「我也是為這個家,你李老爺躺著不動,這些瑣事煩事,不得不由我這老媽子出丑,你不但不安慰幾句,倒來嘲弄訕笑,你好意思!」說到最後,聲音有點顫抖。
「宜室,我沒有這個意思。」
宜室真正賭氣了,「好,不支持我不要緊,屆時別望拉著我衫尾一起走。」
她轉進書房,大力拍上房門。
牆上一張風景畫應聲摔下。
直到半夜,父女派瑟瑟做代表,輕輕敲門,並說「媽媽對不起」,她才打開門。
第二天賈姬見宜室抽煙,大吃一驚。
「受了什麼刺激,」她問︰「婚外戀?」
「真的有這種事,為什麼沒有人追求我?」
賈姬打量宜室,「你不夠風騷。」
「所以更要學習風情萬種地噴出一連串煙圈,顛倒眾生。」
賈姬哈哈笑,「我知道你煩的是什麼。」
「真的?」
「下班同你去吃日本茶,與你詳談。」
第一次,十多年來第一次,宜室沒有向家里報告行蹤。
三杯米酒下肚,她略為松弛。
賈姬猶疑片刻,微笑說︰「你知道嗎,我也是加國移民。」
宜室吃一驚,意外地張大眼楮。
賈姬輕輕說︰「我在八二年就辦妥移民。」
「不可能,」宜室說︰「別開玩笑,八二年你我已是同事,你根本沒在加拿大住餅。」
「你說得對,我沒在那邊住。」
宜室更加詫異,「你不怕資格被取消?」
「那邊沒有我離境的記錄。」
「我明白了,你自美國邊境偷返本市,這個捷徑我听過多次,總覺不妥。」
賈姬攤攤子,「找不到工作,不能不走。」
「你經哪個城市?」
「水牛城。」
「遇到突擊檢查怎麼辦?」
「別這麼悲觀好不好。」賈姬毫不在乎地笑。
「誰開車接你送你?」宜室問個不休。
「姐姐,她用我的名字買了輛舊車,我有那邊的駕駛執照。」
宜室點點頭,「這就是姐妹的好處了。」
「你也有妹妹呀。」
「可借伊是一陣不羈的風。」宜室苦笑。
「所以,到頭來,我們會在一個地方見面。」
「你打算幾時回去?」
「我有我的難處,宜室,不比你,我沒有家庭,即使買得起百萬華廈,獨個兒守住十畝八畝地,又如何挨得到天黑。」
宜室憨憨的說︰「總比連大屋都沒有好呀。」
賈姬道︰「徐根本不知寂寞為何物。」
「這是什麼話。」
「一早結婚生子上岸,你有什麼機會寂寞。」
「妹妹,我的苦處又何嘗可以—一告訴你知。」
「喂,剛才的事,你要替我嚴守秘密。」
宜室跳起來,「真討厭,把不能見光的事硬要我听,又叫我守秘,白白增加我心理負擔,萬一江湖上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即懷疑是我說的,何苦來。」
賈姬悠悠然,「誰你是我朋友。」
「這頓飯我不付帳。」
賈姬問︰「你為見官緊張了那麼久,我指點你一二,你就受用不盡。」
「你說得對,這些年來,自問修練有成,任何不愉快事件,都當水過鴨背,一笑置之,但一想到要去見移民官,寢食不安。」
「慘過當年挾著文憑見工?」
「初生之犢,趾高氣揚,永不言倦,某公司不取錄我?那簡直是他們的損失,何慘之有。」
賈姬笑著接下去︰「失戀嘛,那是對方沒有福氣,嘿,自信心戰勝一切。」
「可是現在你看我多麼氣餒︰我是發起人,將來生活得好,是家人適應能力強,萬一遇到挫折,我即成罪魁禍首,心理負擔一千斤重」
「李尚知興支不支持你的。」
「賈姬,我老覺得你了解李某,好像比我更多。」
這種談話一點益處與建設性都沒有,但最大樂趣往往來自漫無目的式聚會及無聊話題。
尚知等她的門,沒有問她行蹤,他太了解她,宜室性格溫馴,給她豹子膽,至多在街上站十來分鐘,就會自動返家。
尚知猜得沒錯。
到了約定時間,李氏夫婦穿著大方得體,上去接受訪問。
事情非常順利,一位棕發女士與他倆攀談二十分鐘,尚知與宜室無懈可擊的英語令女士甚有好感,他們填報的財產數字也使她滿意。
宜室的警惕心已經放松,說到將來的工作問題,她說;「外子去信多封,希望應征到職位。」
尚知在桌子下用腳踢她。
女士問︰「有無回應?」
尚知又踢她。
宜室有點光火,索性將身于挪開,答道︰「新學期還沒有開始呢。」
一離開人家的辦公室,宜室便問尚知︰「你鬼鬼祟祟,鉗鉗蠍蠍干什麼?」
「我不過想提醒你,逢人只說三分活。」
「我說多錯多,做多錯多,卻從來沒有連累過你,我也是一個成年人,多年在社會工作,毋需你處處提點,才能辦事。」
「宜室,你為何這樣毛躁?」
「我每做一事,你便挑剔一事,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宜室,自從搞移民那日開始,你整個人變了。」
宜室瞪著尚知半晌,伸手截部街車,跳上去。
尚知並沒有阻止她。
計程車駛了十分鐘,宜室的心仍然不忿。
變了。
抑或未到要緊關頭,彼此真面目沒有披露的機會。
這種時候,最好能夠到娘家憩一憩。
但是宜室沒有娘家,這是她平生至大遺憾,一遇急事,連個退避之所都沒有。
不久之前,手下一位年輕女同事小產,伯母天天中午挽了補品上來,悄聲對宜室說︰「女兒與公婆一起住,我若把當歸湯送上她家,怕她婆婆多心,怎麼,你女兒在我家沒得吃,要你巴巴送食物上來?只得拎到辦公室給她喝,打擾你們了,李太太,趁熱你也來一碗。」
宜室當場靶動得鼻酸眼澀。
今日,這個感覺又回來了。
她時時幻想有個舒適的娘家,一回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發上,訴盡心中牢騷,讓慈母安撫她,為她抱不平,然後,吃一頓飽,心滿意足離開。
每當有這個非份之想,她便罵自己︰湯宜室,有人生下來滿頭瘡比你慘十倍又怎麼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常樂。
車子終于停在家門口。
第六章
小琴來開門問道︰「一切進行得怎麼樣?」
宜室答︰「如無意外,這幾個星期,我們可以檢驗身體。」
誰知道小琴歡呼起來。
宜室怔怔看住女兒。孩童對于未知並無畏懼,只覺新鮮,與成年人剛剛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