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結伴去吃午餐,他們四個都叫涼拌蔬菜,李志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伙計,來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龍蝦尾,配牛油醬。」
斑一德連忙吩咐伙計︰「單是龍蝦就夠了,」又對李志明說︰「李先生,閣下血壓高,少吃紅肉。」
「太沒意思了。」
年輕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擺出長輩的樣子來,「你們讀書成績,感情生活,生活狀況如何?」
日焺答︰「均甲等。」
張丹說︰「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恆丙級生,同他們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資有限,無可奈何。」
張丹說︰「可恩不可小覷了自己。」
日焺也搶著說︰「可恩進步迅速。」
可恩黯然。
陽光下她看到父親頭頂頭發稀疏,真的不比當年,不由得想念母親,媽媽近年染發勤頻。
「仍然沒有你媽的影蹤?」
「日焺知道,穗姨與他有聯絡。」
可恩把熱氣球之旅的照片取出來。
李志明說︰「你看,如此風流快活,我卻在內地拼命吃苦,錢眼里骯髒的鑽進鑽出。」
斑一德笑,「你是男人,應當如此。」
大家又笑。
斑一德說︰「可恩,你媽媽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樣智慧大方,仍然關注先前那位的容貌舉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媽,可惜沒生美女,我且自幼遲鈍,五歲未懂講話,叫她擔足心事。」
日焺先反對,「沒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志明笑,「她是你妹妹,你當然那樣說。」
張丹听了,更加放心,這話由李志明說出,百份百可信,可見可恩與日焺之間一點糾葛也無,她真好運氣。
李志明說︰「今日我五十大壽。」
「爸我們都知道。」
可恩送上禮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績,李志明一看,老懷大慰,「嗯,不錯,但是有進步余地,你媽知道嗎?」
可恩黯然,「她已放棄我。」
日焺說︰「怎麼會,我幫你電傳給她。」
李志明說︰「明日我們飛往東岸觀光,可恩,你當心自己,記得日焺與張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親到飛機場。
李志明唏噓,「當年可恩來的時候九個月大,手抱。」
斑一德問︰「乖嗎?」
「不乖,一直哭鬧要吃夜女乃,直到三歲。」
「什麼?」高一德駭笑。
「真是個可怕的嬰兒,她的刁鑽直接影響弟妹不能出生。」
「噓。」
可恩不出聲。
他倆走了。
可恩回家與張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淨干衣取出折好,「張丹,要是心中真正懷念一個人,應該怎樣做?」
張丹正在吸塵,聞言關掉機器。
她取餅軟布抹塵,窗外園子里日焺正在幫忙倒垃圾,她輕輕坐下來。
「誰?」她低聲問。
「在大同認識的一個朋友。」
張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兩個月,那人是誰,我卻沒有印象,讓我想一想,那里有一對年輕夫婦,他們不是本地人,還有誰?」
「一個叫田雨的人。」
「你們一直保持聯絡?」
可恩搖搖頭,「石氏夫婦已經調走,此刻听說在長安,通訊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許他留在大同。」
「這是個怎麼樣的人?」
張丹面色凝重,可恩仿佛是她的責任,她有衣物看顧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來,又跳進油鍋。
她搜索記憶,就是想不起有田雨這個人。
忽然之間,思維似油絲般鑽出,張丹沖口而出︰「那個長得像鐘馗的年輕人。」
「咦,都說他像鐘馗,你們見過鐘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細如塵。」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滅,人來人往,世事變遷,一站一站,像乘車一般,不停有人上車下車,到什麼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發呆。
「他曾經坐在你身邊,你們曾經談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車,他在列車里轟轟開出,你得去轉搭另一輛車或是另一艘船,他還留在你的記憶中,很好,那已經足夠。」
「張丹,我們是現代人,通訊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問題,而是有無必要去找這個人,我也懷念小學同學楊儀與羅瑩,閑時想想兒時趣事,十分神往,尋人,大可不必。」
可恩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這各西方都會的時髦女,立地生根,錯不了,那些短暫會晤,叫邂逅,過去了算數。」
「叫什麼?」
「邂逅,即偶遇,不經意未有計劃的踫面。」
可恩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揮手叫她們出去。
定楮一看,原來是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日焺奔著伸手去接,一邊叫張丹及可恩。
張丹立刻開門去與男友會合,兩人在園子里追逐,接著,鄰家幼童也跑出來看新雪,張丹著他們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沒有跟他們瘋,她靜靜坐下來。
就這樣,呆在沙發上好久,直到張丹喘氣紅臉回來。
「喲,還有家務要做。」
可恩跳起來吸塵,張丹去開洗碗機。
日焺開著四驅車過來,「出去吃火鍋。」
張丹說︰「我買了作料,我們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納悶樣,我們出去兜兜風。」
她倆穿上大衣。
這時地上已有薄薄一層積雪,車子駛過,留下輪胎印子。
張丹輕輕說︰「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日焺笑,「這兩句又出自何經何典?」
張丹答︰「我慢慢說給你听。」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沒有?
應該,緯度差不多的地方氣候也相仿,內陸只有更冷,孩子們面孔凍得紅紅,穿著臃腫的棉襖,可愛如年畫里幼兒造型。
他們有想念李老師嗎。
還記得李老師用英文教的三小豬寓言嗎。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麼?」
他們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氣脹,不舒服,起來找藥,書房有光,她走近。
听見兩把聲音輕輕說話。
「出門一里,不如家里。」
「回到家,感覺不同。」
「往日只覺困家里又悶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兩個人嘻笑。
可恩淚盈于睫,做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竟然听見母親與穗姨的聲音。
第七章
既然是做夢也不妨,好歹得走過去與媽媽說幾句話。
可恩推開書房門。
書房里的人听到腳步聲抬起頭來,正是關錦嬋與朱穗英這一對好排擋。
可恩微笑走近,「媽媽,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們伸手拉她。
可恩把頭埋在母親手里,這夢境何其真實,她流下淚來。
只听得穗姨說︰「可恩變得又黑又實。」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寬了。」
「為什麼不說話?」
可恩看見母親頭發沒染好,露出絲絲雪白發腳,她何嘗不是曬黑了,雙頰許多雀斑,笑起來眼角全是皺紋。但是,卻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當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願你跳舞。母親氣色這樣好,當然是跳了舞回來。
即使是做夢,也代她高興。
可是,這個夢好似比往日的夢略長略真。
「過來坐下,」穗姨說︰「听日焺說,你都改過來了,現在足不出戶,同往日南轅北轍,又懂得收拾屋子……為何沉默?」門響,日焺進來,捧著買回來的宵夜,「我胡亂挑了粥粉飯面,」看到可恩,「可恩,她們回來了。」可恩這才發覺不是做夢,她強做鎮定,握住母親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竟然客套地問︰「玩得高興嗎?」關錦嬋也雙眼潤濕,「很開心很輕松,歐洲美不勝收,但是無論如何,家里最好。」日焺把食物轉了碗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