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過第三世界的人都知道,浸浴是一項奢侈。
林斯隔著浴簾與她聊天,熟不拘禮。
「我同容太太見面喝茶,她好似不打算回北美了。」
「葉落歸根。」
「她說回到上海內心無比舒暢,再也不必請嘈吵粵語,一大班親人聚舊結伴不愁寂寞。」
「母親有無說起我?」
林斯點頭,「語氣鐘愛,處處維護,只盼你高興。」
「她確是慈母。」
但是沒有親生子女。
「她在學一種牌術,叫做挖花,我幫她把各種章法輸人計算機做一個統計,希望可以找到必贏技巧。」
子翔笑了。
只有追求者才想得出這種討好方法,子與女都不會如此費心思。
子翔與母親通電話。
「子翔,」容太太說︰「你幾時回溫埠幫我賣掉獨立屋另置公寓當儲物室。」
「我最不會做買賣工夫,不如叫子翊做。」
「你是建築師,你有聯絡。」
子翔只得說︰「我過兩日回去看看。」
「听說地庫爆水管,已經關了水掣。」
「呵,可是水管結冰?」
「也許是,麻煩透頂,去之而後快。」
「我盡量安排。」
子翔心情與從前完全不同,半年前她會反對出售祖屋,今日,不過代長輩賣出物業。
一切屬于容家的財產與她無關。
子翔自浴室出來,撥了幾個電話,囑舊同事代為出售房子。
她感喟︰「你看,跑來跑去,忙個不休,終于回到出身地去。」
「也很方便,不過通知銀行把存款匯來匯去。」
林斯自廚房捧出一鍋熱雞粥。
子翔喝了一口,只覺鮮美可口,這男人真多優點。
他忽然說︰「子翔,我有穩定工作,豐富入息,願一生照顧愛護你,且又見過家長,請接受我求婚。」
子翔張開嘴,又合攏。
「我十分認真,請你詳細考慮,你可選擇適合城市居住,我可申請調職,我也會轉到大學工作。」
子翔微笑。
漸漸地淚盈于睫。
「你不必實時回復我。」
「你根本不了解我。」
「子翔,我與你均非英漢大字典,毋須背熟對方。」
「你好像在說天下所有結合都是盲婚。」
「不不,子翔,我認識你。」
子翔點頭,「你是少數知道我身世的人。」
「我等你。」
子翔伸出手去輕撫他的面孔。
他低聲提醒她︰「容先生太太都喜歡我。」
這時子翔的電話響了。
是蘇坤活找她︰「子翔,與朋友一起出來吃飯,子翊六時在福運樓請客。」語氣絲毫沒有異樣。
「子翊在股市尚有斬獲?不簡單。」
「他是高手,了不起。」
「準時見。」
子翔悵惘,倘若他稍微有一絲妒意,少少不快,都還有希望。
但是沒有。
子翔找出花裙子穿上,想化個淡妝,發覺兩盒粉底顏色都太淺,她皮膚已曬得黧黑,無奈只得略抹些胭脂,束上頭發。
林斯在一邊稱贊︰「已經很漂亮。」
「你應當見過不少真正美女。」
「所有真正美女與真具才華的人,都自覺平凡。」
他轉一個彎繼續稱贊她。
子翔也很感動。
她搭上大披肩與他出門去。
容子翊與蘇坤活已經坐著研究菜單。
看到子翔,他倆一起站起來。
子翔感喟,「噫,又回到資本主義富庶現代社會。」
一頓酒菜可吃飽整個孤兒院。
「小妹小時喜歡吃咕嚕肉,怕魚骨,看見龍蝦嚇得哭。」
蘇坤活對林斯極之客氣,他們閑閑談到北美華人真正地位,工作上種族歧視問題,嚴肅中帶詼諧蒼涼意味,子翔听得入神。
林斯說︰「我們是所謂『可見的少數族裔』,同歐洲移民不一樣,一旦有事,目標明顯。」
「一些猶太人改變姓氏,隱入社會,華裔在北美住了一百年,還是黃種人。」
子翊舉杯,「賺多些綠背,中和色素。」
子翔側一側頭,「家母說︰光在他們這里花錢,不要與他們爭飯碗,生活還是蠻寫意的。」
三個男人都笑了,「離鄉別井,就是為著找到更好飯碗。」
桌上擺滿豐富菜肴,子翔吃了很多。
她真幸運,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大吃大喝,她才不怕發福。
林斯試探問︰「蘇師兄下一站到哪里?」
「哪里有需要便應召到哪里。」
他不願說出地名,大家也都不再提問。
飯後林斯建議去喝一杯,蘇坤活笑說︰「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往飛機場。」
子翔不說甚麼,拉緊披肩,在涼風中與他話別。
他高大的身形堅毅地轉頭離去。
林斯手臂圍看于翔肩膀,「咦,蘇師兄自動棄權。」
子翔生氣,「你再胡說我掌你嘴。」
「是是是,不敢造次。」
他們在馬路散步。
「子翔,你可知四川在甚麼地方?」
「蜀犬吠日,四川省面積與法國相若。」
「子翔,南昌市中學需要英文教師,你可願意投入服務?我向你保證,學生全體朝氣勃勃,勤奮好學,無人染發吸煙穿鼻環。」
子翔嗤一聲笑出來。
「你那麼喜歡孩子,又立志做義工,會得到工作上滿足。」
「媽媽一直希望我教書。」
「有一名韋斯利大學女生在南昌任教三年,她叫王珊,美籍華人,到四川時一句中文也不懂,現在會講流利普通話,她沒把自己當志願老師,她說是個交換學生。」
子翔點點頭。
「我覺得這份工作適合你。」
第七章
(19)
子翔很幽默,「你是導師,我是學生,是我媽媽派你來?」
「容太太同我說,很擔心你再去中東。」
「慈母多敗兒,小時候,生氣時我叫子栩BY,即敗兒之意,那是否失敗兒童?」
「即頑劣兒。」
「那時我們都不知自己是領養兒。」
「子翔,我還有私心,自杭州到南昌,不過數小時飛機航程。」
子翔考慮一會,「我可以跟你去看看。」
林斯很高興。
他的瞳孔在興奮之際會閃出一絲藍光,比平時更似混血兒。
子翔輕輕說︰「你們都對我真好。」
「因為你是一個好女子。」
「華人造字,所有壞字都用女字旁,可是到了好字,終于也不得不用女子拼成。」
「不是子女?」
「不,是女子。」
「不與你爭。」
他們回到公寓,子翔讀唐詩,林斯回復電郵。
電話鈴響,子翔似有預感。
那邊蘇坤活一听見她聲音便說︰「林斯溫文有禮,學問見識一流,在外交部前程遠大,又懂得欣賞你。」
子翔微笑,「多謝你大力推薦。」
「我今晚前往菲律賓西市部巴拉灣。」
「讓我拿地圖出來。」
「子翔,珍重。」
「忽然婆媽地溫情洋溢,何故?」
他低笑數聲,掛上電話。
子翔打算稍遲去探訪他。
林斯探過頭來,「唐詩說些甚麼?」
「月是故鄉明。」
「說得真好,還有呢?」
「勸君莫借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全世界都沒有更好的詩了。」
子翔放下詩篇抬起頭打個呵欠。
她倒在自己床上睡熟。
林斯在小客廳睡沙發床。
大學時一個交游廣闊的女同學請每位留宿的異性在睡袋上簽名。
子翔見過那張睡袋,簽名密密麻麻,蔚為奇觀。
清晨,風勁,子翔醒轉,不願下床。
林斯端進咖啡,那香味像一縷魔術叫子翔微笑。
「真享福。」
林斯說︰「我願每天這樣服侍你至終老。」
「真的包起洗熨煮?」
「是,如果不能親手做,也會雇人代勞,絕對不用你操心。」
「呵,那我豈非成為廢物?」
「時間可以用來做喜歡做的事。」
「四川是一個盆地,很難吃到海鮮,他們的名菜魚香茄子里其實沒有魚,又嗜辣,吃了好去瘴氣濕氣,我爸說,抗戰時爺爺曾帶著他逃到四川,他染上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