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最近這一個星期,學校門口,都有一個怪男人等著放學,一直朝我看。」
「是嗎?」祖母笑起來,「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歲,長得一表人材,穿白襯衫白
校褲,是你們隔壁男校的學生,是不是?」
我這樣緊張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來。
「怎麼?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開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臉,「這是個中年男人。」
「是嗎?」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著我。」我說︰「真太不自然了。」
「那麼多女孩子一齊放學,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為我認出他。」我說︰「我以前也見過這個人。」
「他是誰?」祖母愕然的問。
「是你說的那個房客!」我沖口而出,「是他!」
祖母臉色變了一變,「是那個人?你看錯了吧?」
「怎麼會?那麼瘦,又像生病似的,見過不容易忘。」
「那個房客你才在門口踫見過一面。」祖母說。
「是他!」
「看錯人了,小曼。」祖母比什麼時候都固執。
「好吧好吧,算我看錯人了。」我賭氣又不服輸。
「是看錯了。」祖母說︰「天下瘦的男人多著呢。」
被祖母這麼肯定的一說,我都懷疑自己起來。
真看錯嗎?
是我疑心生暗鬼嗎?是我幻想力太豐富嗎?
「那麼那個房客呢?」我問。
「搬了,」祖母說︰「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麼不知道?」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這些事情與你商量做什麼?你又不懂。」祖母說。
「是嗎?」
「現在租給一個空中小姐。」祖母說︰「交租真爽快。」
真糟!
這樣說來,真是一點漏洞都沒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麼這樣蠢?我怎麼沒想那個房客會搬掉?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學,那個男人不見了。
第三天不見,第四天也不見,第五天也不見。
我想我真有點神經病,無端端的說一個男人盯著我。
想到都會臉紅,難怪班主任會有那種微笑。
一天打毛線的時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無名指。
「咦,祖母」,我說︰「右手上的紅寶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鉤著毛線,我嫌麻煩月兌了它。」
「那種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鉤,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風度的樣子。」我說。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麼都依我。
從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沒覺得異樣。
祖母的舉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對勁的地方。
祖母對我益發的好了,她漸漸對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說︰「小曼,你對我來說,真是一件無價寶。」
祖母如果沒有我,無異是會寂寞了一點,但是她也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我不是一個太細心的女孩子,很多時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個人,她也只有我一個人。
我將來還可以結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卻已經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怎麼樣,過得好還是不好。
不過祖母現在的確只有我陪著她,這是事實。
「小曼,」她會說︰「將來你結了婚,祖母替你帶孩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辛苦呢?」我說︰「我一定請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養多一點孩子,家里熱鬧一點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個孩子。」我得意的問︰「好不好?」
「當然好,環境許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贊同。
「他們一定很尊重你,那時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們說得很起勁,像真的一樣。
但是祖母的眼楮忽然潤濕起來,她低下了頭。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說。
「當然可以,你太年輕,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緊緊的抱住了我。
祖母實在太可憐了,她是這樣的寂寞無聊。
她所有的時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沒有我,她更沒有寄托。
為了使家里熱鬧一點,我開始帶一些同學回家玩。
幸虧她們喜歡祖母,祖母也喜歡她們。
我們常常在家一塊討論功課,然後就談天說地,節目豐富。
一天放學,我約了三個女同學在家又笑又講。
祖母在廚房里為我們弄點心。
電話響了,我就去听。那邊說找祖母「陸老太太」。
「祖母電話!」我叫。
祖母出來了。我便把話筒遞給她。
她擦了擦手,把電話接過,看了我一眼,遲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學那邊去。
我听見祖母說︰「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聲音有點怒意,「你們不可以
來!」
我忍不住豎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對誰發脾氣呢?
她極少生氣的。
「貪得無厭!」她把聲音壓低了,再說了一會兒,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站起來,「祖母,誰啊,那麼不禮貌?」我問。
她馬上笑笑,「過來,小曼,讓我看看你!」她說。
我走過去。
「這麼高了。」她把我抱住,「又這麼可愛。」
我也笑了。年紀大的人總希望孩子們親熱一點。
「祖母,我也許不夠水準,但我是疼你的!」我說。
祖母當然曉得了,不然我不會花那麼大的心血了。」
我親了她一下。
「過去做功課吧。」她說︰「點心就快好了。」
當大家吃點心的時候,我那些女同學說︰包子甜美得連她們的舌頭都差點咬了下
來。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見祖母與同學都那麼開心,當然心里快樂。
沒想到第二天我放學回來,祖母躺在床上,頭上一塊大紗布。
我嚇得把書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聲。
「你怎麼了?」祖母的聲音是低低的,「別怕別怕!」
「頭上干什麼?」我驚問。
「摔了一交,破了點油皮!」她輕描淡寫的說。
「紗布是誰跟你包的?」我問︰「是醫生嗎?」
「醫生。」祖母說︰「我打電話叫來的,你放、心好了。
「醫生來過了?」我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沒有?」
「沒問題。」
我仔仔細細的看看紗布,︰「擦傷油皮?還隱著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別擔心!」祖母好像有點不耐煩。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沒有人,出了什麼事,你叫我可怎麼辦?
我會急死的。」
我眉頭緊緊的皺著,從心里面發急,話又不敢說重。
祖母又笑了,「以後小心點就是了。」
「在那踫的。」我又問。
「抬角上。」
「把那張柏子移開。」我說︰「我現在就動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醫生來換藥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傷口,真不輕。
祖母從來不摔交的,說她老,她也沒有老到那種地步。
等到傷口漸漸復元,她額角上留下一個小疤。
年紀那麼大還留個小傷口,祖母是不大開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囑,叫她小心之外,也沒有其他方法。
然後天氣便秋涼了,祖母照例替我買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點,但是今年她自己沒做。
「祖母,你干嗎沒去裁縫那里?」我問她。
「年紀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樣,就省一點好了。」
「何必這樣省呢。」我說︰「省下來又沒別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積谷防饑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實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開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許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發覺她沒有什麼異樣。
雖然一切正常,不過我心里始終打著一個大大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