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施瞪眼說︰「來人哪,用亂棍將這潑婦打出去。"
我連忙躲進沖印房。
把相紙往藥水里浸,看著影象緩緩如鬼魅般出現,是我最大樂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踫"的一聲。
在他之前,我一向認為科學家沒有靈魂,生態跟機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濕照片。
阿施進來看見,「咦,怎麼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這個價錢。"
"怪不得這麼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對著照片贊。
我回公寓。
李陳淑馨女士找我︰「你見到我的表弟了?"
我說︰「嗯。"
"別擔心,他年紀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為什麼要擔心?"
"我來替你拉攏。"
"這種事情靠的是緣份。"
"有緣才能見面,小姐,見了面便是有緣,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問︰「把他拉進屋子來?"
"瞧我的!"隔著電話,都仿佛听見她咚咚聲拍心口。
我不響。
"伶玉,這種事,切莫耍自尊,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機會去了不會再來,我叫你出來,你可要出來。"
"是,太太。"我頗覺得自己在忍氣吞聲。
淑馨打趣,「今時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後天晚上你上我家來吧,我治一桌菜請你們,喂,穿好一點,你那些涼鞋球鞋該收起來了。"
他媽的。
"粗口之類的梁山人馬作風,也得收斂收斂。"她哈哈大笑。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不為其他,只為尊嚴。我又將機會率計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實成數是很低的,開頭開壞了,大家都抱著敵意。
不過到了時間,我還是去赴約,穿著白衣白褲,又買了雙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窩囊,不過雙腿不听話,還是移著「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種標準裝修——金色的廁所、白木的入牆櫃、褐色玻璃茶幾,一屋子室內植物,牆上掛著R羅街重金覓來的「古董"畫,換句話說,俗不可耐。
李陳瞪我一眼,「整個世界對你來說,都俗不可耐。"
我側著頭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養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顧。」
李陳淑馨的下巴幾乎掉下來,"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還有人喜歡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兩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腦袋的皺紋,愁眉不展,怎麼,伶玉,你也喜歡?"
"我只是說不俗。"我說。
電話鈴響。
老李去听,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
"怎麼?"他老婆問他︰「什麼事,可是不來了?"
"這小子——"
我緊張的問︰「可有說要同他介紹女朋友?"
"沒有,我們不會這麼笨。"
我松口氣,「還等什麼,快開飯吧,讓我吃個飽,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管了。"連忙月兌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沒有惋惜的,可憐的鞋子,可憐的我。
淑馨一邊幫佣人開飯一邊說︰「這小子,沒福氣,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裝不解,「你說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時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後縮在沙發上听音樂,喝老李最好的拔蘭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狀態,門鈴響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報費。"
阿珍去開門,我用枕頭壓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嘩一聲,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睜開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來了。
真奇怪,他算準了、永遠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妝壓糊,人都幾乎睡著,身上白麻紗衫子像胡桃殼中取出,他來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頭一個鑽進去。
我嗚咽一聲,躲到沙發背後去。
老李尚不識相︰「伶玉,過來呀,老柏帶了好酒來,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劉伶女算了。
我沒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見是我,意外中帶些迷茫,隨即取出酒,開了斟出,我便老實不客氣的喝起來。
"你們怎麼不說話?"淑馨問︰「應該很熟的了。"
我尷尬的笑笑,拾起一條橡筋,束住頭發。
"還有你這小子,"淑馨說︰「不來又來,搞什麼鬼?"
"開會,我餓了,有什麼吃的?"
"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殘羹冷飯吧。"老李笑說。
他果然走到廚房去。
淑馨問我,"要不要補妝?"
"補個鬼。"我沒好氣的說︰「我走了。"
老李不反對,「也好,改天再約,你也疲倦了。"
連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門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沒法度。"我揚手叫部街車。
照說我是斷然不肯受人安排擺布的,無論人們多熱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許為了老柏的沉默及氣質。
年前有人把一個光棍帶到咖啡座,不過是點頭之交,那人馬上出去宣揚︰"我想同她(指我)試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這種話馬上張三傳李四,李四傳王五的傳到我耳中,我連那人面長面短都忘了,也沒有動氣,只覺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單身女人都忽然之間會得被窮酸選中,成為他們心目中試婚的對象,這是一個思想與言論均自由的社會,又不能不給他這麼說這麼想。
于是我沉默了,連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實在是因為害怕的緣故,這個俗不可耐的社會中充滿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時候情願與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為老柏那種高貴的孤芳自賞的氣質,即使他覺得辜伶玉永遠衣冠不整的像個有工作狂的難民,他也不會宣之以口,太好太難得了,我因這個而感動。
雖然這樣,我也沒有采取什麼行動。
柏的照片登出來,尊尼第一個受委曲,他撒嬌似的嚷出來——
"我不管,伶玉,你這個人沒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帶著,而你,你從來沒有為我拍攝過這麼好的照片。"
我認罪。
"為什麼?"尊尼怪叫。
阿施說︰"因為你沒有那種氣質,你是一個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聲,大發脾氣,走掉了。
我問︰「何必傷害他?"
「有時候他令我神經衰弱。"阿施說。
可憐的阿施。
她又說︰「有電影公司打電話來,問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戲。"
"是嗎,有這種事?"我訝異。
"有。我說他不是模特兒,他是真的工程師,他們還不相信。"
"也許老柏會有興趣。"
"你開玩笑。"阿施說︰「他是那種真正在國際得獎的科學家,應聘來發展一項數十億元的科技發展——喂,你沒有看那篇訪問嗎,你以為他在外國沒得做才回來混的機會主義者?"
"咦,"我莞爾,「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說︰「我最佩服科學家,"她神往,「如果我還沒結婚,一定追求他。"
我說︰「他這個人滑不留手,很難下手。"
"唷,你試過?"
「我沒有,我一向不打沒把握之仗。"我說。
"你是只懦弱的小雞!"
"說對了。"
以後淑馨也沒有再安排我們見面,太露痕跡!不好做,況且男女雙方都沒有表示有興趣,她這個中間人何苦巴巴地再勞神傷財。
這件事與那個人,告一個段落了嗎?
我們又見面了,是偶然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