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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落花簾不卷 第3頁

作者︰亦舒

"老土。"

"什麼都屬老土,我告訴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飯。"

"喂,別趁機發作好不好?"我問︰「什麼事?"

"有一篇訪問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幾時變成突發記者了?"

"不是突發,有一個人在國外拿了一個特別的獎,我們為他寫了一篇訪問,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訪問?好出鋒頭,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罵︰「又不是叫你嫁給他,你接不接這個客?"

"說得真難听,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灣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見你的鬼,傍晚六點,人家下班,剛好接待你,告訴你,大洋兩千。"

"真是小人,告訴我那個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伙計什麼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掛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準備好,听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周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後來他道歉得幾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曬得我們幾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里很氣,都三十歲了,皮膚哪里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曬,皺紋與雀斑必然趁機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氣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岩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氣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

我不是整容師,我沒有這麼大的技術。

我們收檔的時候是五點正,預料中一小時趕回中區是有餘的。

我渾身是汗,T恤貼在背部,異常不舒服,整個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錢。

我的朋友李陳淑馨此刻在做什麼?坐在會議室做夢吧,那簡直是一定的,說不定她在懷念華倫天奴新出的冬裝,我應當給哥哥罵,真是的,那麼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著只破相機到處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艙內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聲,船緩緩停了下來。

尊尼氣急敗壞的自甲板跳下來(他一直躺在那里曬太陽,維持他的太陽棕皮膚),「船壞了!"

我瞪大眼,「你說笑!"

"真壞了。"他說︰「他們在搶修摩打。"

"怎麼辦?"

"不要緊,自有別的船經過來搭救我們,我們不會做魯濱遜。"

我很懊惱,「要遲到了,我還有下一檔的工作。"

"伶王,"他還詫異,「你干嗎這麼辛苦?"

"要賺些老本買一套哈蘇,明白嗎?"

他松口氣,「我以為你要儲錢結婚呢。"

"結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錢。"我喃喃說。

船在一小時後修好,我急得跳腳。

終于駛回皇後碼頭,共遲了一小時零三十分,我飛奔到金玻璃大廈,心中並沒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經走掉,那還用說嗎?等打玲也沒有等一個半小時的事了,我趕來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阿施痛罵我的時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開興昌工程公司的大門,出乎意料之外,女秘書馬上站起來問︰「辜小姐?"

我歉意的點點頭。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趕得冒汗,整個人有種異味,像一把髒地拖在太陽下蒸曬久了的模樣,我的衣褲皺得如一箸菜,我的頭發散亂,我整個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書說︰「請進去。"

我提著重達三十磅(我磅過)工具箱跟著女秘書進"總工程師"室。

柏德烈並沒有坐在那很偉大的桃木寫字台前,他背著我們,站在長窗前,把所有的燈都熄了,除一盞台燈。那種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驚,我忘記了疲倦與急躁,這個男人的氣質,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書開關門的聲音,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說︰「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說︰「柏先生,我來了……我遭遇一些意外,遲了許多,對不起。"

他轉過身來,意外,然後說︰「我們開始吧。"

我說︰「我想……要杯飲料。"

他點點頭,「我們有水有酒。"

"有沒有契安蒂白酒?"我異想天開。

"有。」他坐下。

我掏出攝影機,裝上大光圈的鏡頭,這時女秘書給我遞上冰鎮的白酒,我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剎間胃部便覺得暖洋洋,整個人松弛下來,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我按著快門,柏先生似乎有點詫異︰拍人像真的可以這麼快麼?在廿分鐘內,我已經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濃。

我收起攝影器材,跟他說︰「謝謝你。"

他說︰「不用客氣。"

我掠掠頭發,本來以為還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覺上很久,沒再听到什麼,便轉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鐘內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點半就醒了,從頭到腳的將自己洗刷,肚子餓得癟了進去,人真是不經用,一餐沒著落就落得如此下場。

連忙做一客總會三文治塞下肚子,總算找回一點人生樂趣,電話鈴又響,我取起話筒。

是阿施。「你這死鬼,你失約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書搜你,你死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說︰「我拍到他,九點鐘我會借用貴雜志社的沖印間。"

她沒聲音。

我問︰「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接受訪問?"

"是廣告性質的。"

我明白了,「是宣傳他們公司的成就?"

"對了,他與公司的成績。"

"原來如此。"我說︰「我想他不會是自動願意接受訪問的人。"

"接受訪問有什麼不好?"

「貴雜志又不是時代周刊或新聞周刊,能寫得出什麼好文章?連這種小小虛名兒都不放過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鷂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個人,嘖嘖嘖,可是現在他的名字還不是要登在我們雜志上,淪落到理發廳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為生活另作別論,"我笑嘻嘻,「像我這樣,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與你這種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長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電話。

我將濕頭發梳了條辮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這麼早,已經這麼擠的街頭,車人爭先恐後,香港是越來越叫人、心驚肉跳了。

一進雜志社我就發牢騷︰「這種山卡罅地方!開頭在中環,後來搬灣仔,現在是筲箕灣,每況愈下,他媽的,幾時喬遷南丫島?太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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