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夢的時候。」
勤勤一听這句話,有點覺得被唐突了,這是一句玩笑話,他與她已經到可以隨意談笑的地步了嗎?抑或是她輕佻在先,像,披著浴袍見人。
她漲紅面孔,僵立床邊。
檀中恕也自後悔把話說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來。
是他糊涂,檀中恕連忙退出客廳去。
勤勤急急換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運動衣與羊毛襪,終于不敢,套上一條黑色連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臉,啊,在勤勤這種年紀,清水已經是足夠的美容品。
她張望一下,看到茶幾上有比薩盒子,搭訕說︰「肚子餓了。」打開盒子,取出一角冷餅,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園大道的車水馬龍,聞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傷是饞嘴,馬上答︰「好,」又猶疑,「張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會場,一會兒我們去看她。」
晚飯時候勤勤說得比較多,香檳酒往往有這個效用。
「我們通常是被逼精明起來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家父到最後幾乎欠債,但是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錢真正的意義。」
「我可以數得出有多少前輩當年受過他的資助,不過又有什麼意義呢,那些人在家父過身之後,都不願意承認與我們是相識。」
檀中恕緩緩答︰「不久將來,你親戚與朋友數目肯定會驟然增加。」
他說得這麼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來,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親友數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齋的瞿母過了多年還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將成名的畫家,沒有這種煩惱。」
勤勤看著他,想問一個問題,但即使有香擯助興,也不便開口,他十只手指上,並無指環。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飾,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麼?」
「酒醉飯飽,要開始做事了。」
「我們出發吧。」
「我們能否步行一會兒?」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著她,忽然很溫柔很溫柔地說︰「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著一件羊毛斗篷,與檀中恕並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覺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說不出是什麼。
也許只有一個解釋︰一個人願意醉起來不可救藥。
勤勤說︰「明信片上所有的名勝全在這條街上了。」
車子貼著他們緩駛。
走了十分鐘左右,檀中恕停下腳步,勸說︰「上車吧。」
勤勤點點頭。
在車上,檀中恕了解地說︰「令尊過世後,很吃了點苦吧?」
勤勤點點頭。
大學三年苦苦掙扎,每個學期都不曉得下年度學費從何而來,心里卻約莫懂得挨不過這幾年更加沒有前途,于是什麼幫補的途徑都走遍,她甚至做過雜志的攝影模特兒,借此,才走進出版社工作。
她的確是美專學生,並非混充假冒。
誰知檀中恕笑笑說︰「細節並不要緊,一個人要是成功了,誰會去細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轉過頭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對,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圖,心中有事,便易為人所乘,遭人利用。
這是危險的一件事。
勤勤說︰「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寧靜澹泊快樂。」
「你不能像你父親,他有一位開紗廠的父親,你沒有。」
勤勤啞然失笑,不禁釋懷。
「少壯的時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跡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將之全部納入正軌。」
「沒有法子,被人馴服了。」
勤勤十分詫異,他這兩句話說得蕩氣回腸,分明到如今還念念不忘彼時溫情。
「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勤勤問。
「身為主角之一,當然認為動人。」
第五章
勤勤也曾听過此類故事,當事人邊泣邊訴,她听著听著,只覺平平無奇,淡而無味,稀疏平常事耳。
車子到了。
會場內燈火燦爛。
勤勤已經有點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員做最後一次彩排。
不知在什麼時候,檀中恕已經離場,只剩下張懷德陪她。
「你們一起吃晚飯?」
勤勤點點頭。
「在什麼地方?」
「洛克菲臘會所。」
「幸運的女郎。」張懷德怪艷羨的。
勤勤微笑,「你對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發現新大陸。
「他條件實在太好。」人到底是人,總會透露心聲。
勤勤趨過去,「與你也很匹配。」這話倒是真心的。
張懷德看她一眼,「你哪里知道這麼多。」嘆口氣。
她被勤勤的純真感動,兩個人熟了,便談起私事。
「家母說的,姻緣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沒有因由,全是注定,一切表面條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沒有任何異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這可能也是你們選我訓練的原因之一。」
張懷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無旁騖,專心一致呀。」
張懷德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著勤勤迸房,張懷德感慨地打開一本小說看起來。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發覺她熟睡一如小豬。
不可思議,得天獨厚,看樣子,勤勤也不是沒有心事,頗感覺到壓力,但她就是睡得著。
有人輕輕敲門,張懷德去開門。
檀中恕進來,「一切符合理想?」
張懷德點點頭。
「那麼都交給你們了。」
他靜靜坐下,張懷德知道老板習慣,斟一點點白蘭地給他。
檀中恕問︰「我們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著嗎?」連他都訝異。
「沒有問題。」張懷德笑。
檀中恕說︰「這倒也好。」
「年紀輕,根本不計得失,反正沒有什麼不可從頭來過。」
「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有她父親的豁達,也遺傳了母親的堅強。」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為藝術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張懷德笑說。
「不要小覷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張懷德不出聲。
「明日我要到長島去一趟。」
「還會與我們會合嗎?」
「不用了,招待會之後,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來。
張懷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鎖匙開了公寓門,輕輕掩上。
壁爐旁坐著一個人,聞聲輕問︰「她很緊張吧?」
「才沒有,懷德說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隨即說︰「好好好,十分好,大器應當這樣,不會患得患失。」
「我也認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邊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問他︰「你第一個畫展緊不緊張?」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才華蓋世,理所當然一舉成名,有興奮無恐懼。」
對方笑了。
他握著她的手緩緩摩掌,「結果叫畫評家一棒打死。」
「他們妒忌你。」
「你听你听,你仍然寵我,」他喃喃說,「一成不變。」
她欲言還休,終于沒有出聲。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還不肯把真相告訴我?」
她震驚,看著他,眼內有一絲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臉邊,「我感激你那麼做,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她聲音顫抖,「你真的原諒我,說,說你不計較。」
「我所需要的,不過是與你在一起,評論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確的評論,是受賄後故意歪曲事實。」
檀中恕沉默。
「我扼殺你的事業,把你拘在身邊,你原諒我?」
檀中恕說︰「我有檀氏畫廊,已是任何人夢寐以求的事業。」
「但你從此以後沒有作過畫。」她有點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