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我們的寫字樓?」
檀中恕莞爾,勤勤好奇如一個小頑童,不問不歡。
「我住在閣樓。」
「啊。」
勤勤猶疑了,與他上他家?這是獨身女的禁忌,必須緊記。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麼,但不出聲。
十五年前,他乘這部電梯上二十四樓的時候,感覺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這麼多日子已經過去,彼時他也是個年輕人,胸懷大志,有野心,但沒有門徑,冒險到這層大廈來探路…
他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但卻變為舉足輕重的畫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
勤勤發覺他臉上那股憂郁的陰霾又升上來了。
電梯門打開,有下人出來迎接。
屋里絕對不止他們兩個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話要說,始終沒有說出來。
結果,喝咖啡真的成為喝咖啡。
勤勤緩緩地說︰「檀先生真認為我的作品已經可以見人?」
他笑笑。
「藝評家目光尖銳。」
「我想起一句老話︰不會的,教人;會家,辦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並不重視他們。
他又補充,「我有幾個很肯幫忙的朋友。」
勤勤說︰「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評了。」
檀中恕看著她,「你是聰明人,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值幾分?」
「我知道,所以才擔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過。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門。」
「謝謝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親在舊屋談了一會兒。
她問王媽︰「有沒有一個叫楊光的人找我?」
王媽搖搖頭。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貪婪,每翻一個身都覺得心曠神怡,直到床頭電話鈴大響,將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門,不知有多少事待辦,還未成功,已經要付出代價。
是司機在車里催她。
勤勤發呆。
一直到抵達飛機場她還不十分清醒,感覺像是做夢。
自上如意齋典當石榴圖至今,不過短短三兩個月。
靶覺上她像是見了許多,學了許多,不復當日單純。
她與張懷德坐頭等艙,侍應生一直文小姐長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覺實在不壞,很容易習慣,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變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輩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罷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後擁的滋味,可真難受。
勤勤年紀輕,二十多小時飛行時間對她來說不算一回事。
下了飛機自有專車接送,她們並沒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園大道與三十街交界處,兩廳兩房,張懷德一定要勤勤用較大的一間,勤勤無論如何不肯。張懷德覺得寬慰,呵這小孩不是一個恃寵生嬌需索無窮的惡女,多可愛,否則,再具才華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過,略事休息,她們便趕去辜更軒畫廊拜會。
「我們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沒有時間了,而且起碼要走大半個小時。」
「錯過多少風景。」勤勤惋惜。
張懷德答︰「看風景的人也許永遠不能抵達目的地。」
說得也對。
奔更軒本人在等她們。
勤勤听張懷德說過這位猶太人,七十多歲了,沒有子佷,只得兩個女兒,是以把業務傳與女婿,平時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進門便看到他筆挺地站著,白發白須,十分神氣,一身黑色西裝一塵不染。
「文小姐,歡迎歡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達,好幾個工人正在把畫掛起,勤勤忽覺十分汗顏,臉上卻絲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覺得她涼涼的不易接近。
她一邊伸手與辜更軒相握。
立刻發覺連這位猶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見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來。
勤勤避開他的目光,不避猶可,這一避視線落在老人手上,他剛與勤勤握完手松開,袖子縮上一點點,白金腕表露出來,勤勤看到表的側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數目字。
電光石火之間,勤勤已經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奔更軒在二次大戰時進過納粹集中營,腕上是紋身編號。
勤勤心中惻然,也有一點點戰栗,退到一邊不出聲。
奔更軒與張懷德交談起來。
勤勤站得遠遠,看著她的畫,都已經瓖起來了,鄭重其事,當珍品處理。
畫廊牆壁特別漆成一種灰藍色來遷就畫的色調。
看上去似模似樣,只要宣傳工夫做得足夠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畫壇新秀了。
勤勤有一點點高興,也有一點點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楊光,他只落得在兒童漫畫出版社為動畫人物著色,現連這份工作都丟了,走向不明,不知禍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個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襯,成功的人總有他的理由,因為成功了,失敗的人想找個自圓其說的借口都沒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楊光的技藝勝她多多,無奈。
奔更軒走過來,看到東方少女站著沉思,漆黑頭發,象牙皮膚,高挑身段,他是一個識貨的人,雖然畫不如人,但一張美麗的面孔勝過多少言語。
他們經營的是豪華住宅內的裝飾畫,顧客會樂意知道那些色彩悅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輕女畫家的手。
老人問︰「滿意嗎?」
勤勤緩緩轉過身子來,輕輕一笑,這個姿勢她已練過多次,相當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這樣的機會,不是每一個年輕畫者可以獲得。」
「英國口音,」辜更軒笑道,「會令很多人著迷。」
勤勤笑笑。
猶太人一直喜歡與中國人為伍,許是他們看到兩個民族間太多的共同點︰聰敏、勤力、優秀、苦難。
不知道捧起多少華裔藝術家,自建築師到服裝設計師、畫家……各種各類都有。
奔更軒說︰「回去休息吧,好好為明天準備。」
勤勤渴望淋浴睡覺。
她偕張懷德離開辜更軒畫廊。
在大房車里她怔怔看著街上風景,車子穿過中央公園往回駛,因為疲倦,所以她沒有表情。
「怎麼了?」張懷德問。
「想家。」勤勤答。
張懷德不置信地笑,長年出門的她,到處為家,無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連王媽每一個姿勢都清晰起來,她願意見到她。
然後勤勤知道,這是怯場的表現。她不願意打這場仗,她想回到舊日安樂窩去,那里有與她廝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氣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來,她若放棄這出人頭地的機會,實在太過折墮。
非提氣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經準備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後人員也已經趕到與張懷德會面。
他們是監制、導演、美工、燈光、服裝、攝影,而文勤勤,是演員。
最輕松是她了,還想怎麼樣。
她睡著了。非常非常內疚地睡。因為這個畫展並非畫展,而是商戰。
但是勤勤告訴自己不要緊,這是良知,很快就會磨滅。
醒來的時候,勤勤有種日夜不分的感覺,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異鄉為異客。
她慶幸這只是短暫的旅游,數天後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發奇想,把她拘在這個城市做一年功課。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發覺她的瀟灑度不如她想象遠矣。
她起床,披著浴袍,打開窗簾,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見天色蒼茫,分明是一個黃昏,恐懼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極甜的樣子。」
她轉身,檀中恕站在門口。
勤勤意外驚喜,「你幾時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