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一怔,笑出來。
「有沒有踫見活潑的男孩子?」
「有,但也許他們都不喜歡紅衣女郎。」勤勤嘆口氣。
「不要緊,慢慢來。」文太太拍拍女兒膝頭,「上帝一早就準備好了,他把所有適齡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給一只盒子,盒內裝滿喜怒哀樂,名利得失,婚姻戀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備,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際遇。」
「什麼,」勤勤正在月兌衣裳,「沒有商量余地?」她大吃一驚。
文太太微笑,「恐怕沒有。」
「我的盒內有什麼,他怎麼知道我最需要什麼?」
文太太微笑,「據經驗所得,盒內通常沒有你最想要的東西。」
勤勤把紗裙掛好,「可不可以換,也許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換。」
文太太大笑,「你們這一代門檻比我們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來,「我要成為一個名畫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來換?」
勤勤不服氣,「男孩子呢,他們又要不要輪候盒子?」
「他們是盒中內容一部分。」
「咄,多輕松。」
「睡吧。」
勤勤說︰「從今天起,我簡直不敢開啟任何盒子。」
她洗把臉,即上床睡覺,她唯一的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楊光。
整個上午,為一篇小說畫插圖。
勤勤畫得很用心,先娛己,後娛人。薪酬已經夠菲薄,再做得不開心,損失更大,不如高高興興地盡力而為。
楊光走過來看她工作,她心想,將來這「楊光」不知照在誰身上?
還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只盒子里,交到誰的手中?
越想越玄。
這樣,工作才不會累。
下班返家,王媽來替她開門。
王媽悄悄地說︰「有客人在等你。」
「媽媽呢?」
「出去了。」
「客人是誰,你怎麼放陌生人進來。」
「我看得出什麼人是什麼人,數十年來沒出過紕漏。」
勤勤連忙放下公事包,「怎麼不見人。」
「噫,我叫他在客廳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媽一眼,到處找客人。
瞥見畫室門敞開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里,連忙走過去。
客人背著門,在看她的畫。
勤勤認得那個身型。
沒有誰穿這樣普通的大衣會穿得這麼好看,這是檀中恕。
他來干什麼,為何全無通報,何故到處亂闖。
勤勤並沒說什麼,她靜靜站在書房門口。他看畫,她看他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餅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他緩緩轉過身子,發覺勤勤就站在他身後,原來想給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來,怔住了,一句話也沒有。
勤勤向他點點頭,也不說話。
餅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一聲,「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
他說︰「頗有個人風格。」
勤勤把雙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卻覺得雜亂無章。」
「我不認為如此,很明顯你頗喜歡用這只藍色。」
「是,但並沒有帶來希望,不過去到哪里是哪里。」
檀中恕用拳頭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踫到這般痛痛詆毀自己作品的人。
「我並沒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歡畫。」
「世上真正的天才並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運,根本不用于錘百煉,越煉越精,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做這一行,快、狠、準。」
「你認識這樣的人才?」
「同學中有幾個是,早已取到獎學金到外國去發展。」
「那還言之過早。」
勤勤習慣不開書房燈,作畫靠的是天然光,他們兩人站在黃昏的光線里,漸漸只看得見對方一個輪廓。
勤勤仍然維持著那個姿勢,像是一動,客人會得跑掉。
只听得他說︰「比較喜歡水彩吧?」
勤勤據實答︰「原料比較便宜。」
他點點頭。
勤勤終于說︰「檀先生上來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過。」
勤勤略覺失望。
「也該告辭了。」
勤勤退開一點點,讓他走出書房,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他下樓時仿佛還有什麼話要講,但是終于只說再見。
勤勤回到屋內,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著的黑色大車。
王媽走過來搶白她︰「亂放人進屋?我認得這部車子。」
勤勤轉過頭來對王媽說︰「噓。」
罷才她回來可沒看到車子,只見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咦,車里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車,她讓一讓身子,他坐到她身邊,他關上車門。
車廂內一片靜寂。
她輕輕問︰「你看清楚那女孩子?」聲音低弱。
檀中恕點點頭。
「是否理想人選?」
「她長得非常漂亮,作品卻十分普通。」語氣惆悵。
「沒關系,可以慢慢培養。」她安慰他。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戴著黑色長手套,芽著長袖衣服。
「文勤勤與你真像。」
她輕笑,「你怎麼會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小了。」
「畫廊職員在春茗那日見過她,都這麼說。」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機開車。
車子這才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桿上,正奇怪車子怎麼停著不動,看著它駛遠,才回到客廳去。
王媽說︰「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說「是」。
「他來干什麼?」
勤勤說不上來,他說他路過,有幾個人跑過別人的家會走上去坐著干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溫柔,甚至帶一絲淒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異性的目光有許多種,但這一種,勤勤第一次接觸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餅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決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為著借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才發覺它整個向街的鋪面是一塊大玻璃,店鋪里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著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說,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帳,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面。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面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啟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挽著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離開,瞿老板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機應變。立刻呵呵地笑著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說︰「請坐請坐。」
勤勤恃著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麼人。」
「他有沒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嘗沒有好奇心。
「我懷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說︰「我也不擔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麼跑進店里來的。」
與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說︰「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里,有什麼好看。」
瞿太太說︰「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麼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兒寵成小敝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才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說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