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檀氏畫廊請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簽收條時曾經留下地址,只是這麼鄭重其事送帖子來,確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後的晚上,倒令她躊躇,她並沒有適當的服飾,不知從何張羅。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且贏了牌。
「同誰賭?」勤勤問她。
「別說賭,說玩。」
「同誰玩?」
「你四舅舅他們,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熱鬧。」
「他們都不同我們玩很久了。」
「現在听說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月兌下外套。
「媽媽你一定封了極大的紅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還去呢。」
為什麼不,只要她高興。
文太太撫模勤勤的膀子,「你 表姐穿一襲紫衣,裙子下擺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點遺憾。
勤勤總是粗衣布褲,自古名士真風流的姿態,從不講究衣著。
「霞妹怎麼樣,她可在家,好久沒見她了。」
「長得非常高,問起你呢,你們倒是一直談得來。」
「她又作什麼打份?」勤勤非常有興趣。
「穿乳白色套裝,後來上街,連帶呢大衣都是一個色素。」
勤勤有點向往,抬起頭,想了一想,也就擱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這個本事。」
第二章
後天的宴會,可穿什麼才好呢。那種單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準的晚裝,穿在身上,格調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場面的禮服,她又負擔不起。
勤勤喃喃自語︰「眼高手低,藝術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賞美感,更不願遷就。
嘿,不單是俗人才為衣著煩惱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麼?」
「最好有人買下那幅假石榴圖。」
文太太沉吟,「那麼大的畫廊怎麼肯接假畫,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轉手可得十倍的價錢。」
文太太笑了。
「媽媽,你若記得這張畫的來源,請說一說。」
「我哪里記得清楚,還不是什麼齋的老板手頭不便,上門來把東西暫且押在此地,借了錢去。」
「你就任由父親揮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們有他們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我又不會賺錢,沒有資格管他花錢,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說他。」
勤勤吐吐舌頭,「你縱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滅,「不然他干嗎娶我,我要才無才,要貌無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無妝奩隨身。」
「你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養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進廚房。」
「你太寵父親了。」
「我並不後悔。」
稍後,勤勤到母親的衣櫥去翻衣服,抱怨母親不夠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舊的舊衣,不過是喇叭褲、小短裙,卡在當中,不三不四,既過時又老土,再說,她也沒有保存下來。
倘若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勤勤想,情況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標致︰窄腰,墊肩,直裙,襯細細眉毛,猩紅嘴唇,帽子上襯一層網紗……嘩。
母親的衣櫥里,也沒有什麼衣服了。
看樣子,真的得到別處去想辦法。
「你在找什麼?」文太太進來問。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學中不少去街買了大瓖大滾的唐裝穿呢。」
「家里有現成的,何用花錢。」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頭。」
「請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買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氣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來。
文太太說得對,衣服已經舊得不能穿了,都是絲絨,沒有好好保管,折疊放箱子里幾十年,絨面剝落,抖開一看,全釘著水鑽,可見祖母當年是鋒頭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試穿,勤勤把一面鏡子搬進書房,對著用水彩畫自畫像。
餅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鏡子去,不不,鏡中人出來附上她的身體才是,也不對,有一個生命自舊衣冉冉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歡幻想。
王媽進來看到畫,立刻加以批評︰「這女人為什麼沒有嘴眼鼻管?」
「這不是給你看的。」
「真笑話,李白的詩還寫給老嫗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當真。」
王媽替她添了熱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媽,我一無行頭,二無餃頭,你讓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媽嘆口氣,「這年頭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學問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說,「我是二世祖的女兒,本地小小學堂拿張文憑,學的又是一門中看不中用的功課,一無是處。」她擱下了筆。
「這是講機緣巧合的。」
「是是是,現在,我要繼續功課,請你肅靜回避。」
但是感觸已被打斷,勤勤沒有再畫下去。
餅了兩天,畫像終于完成,但除出開頭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覺都是敗筆。
這一個年還算過得適意,假期之後,勤勤忙去上班。
一陣沖鋒,到下午才記起要去找禮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遲就要展出夏裝,勤勤呆在那里。
楊光知道原委,替她解憂。
出版社名下有份婦女雜志,一直找設計師贊助,楊光撥通電話,熟人一口答應。
勤勤本來也知道有這條門路,她情願借錢也不願借衣服。借錢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她這樣對自己說。
勤勤捧著盒子回家。
打開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紅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見人,且露肩,這種天氣凍死人,又沒有毛毛外套。
勤勤揮動拳頭,再這樣,她發誓,再這樣她就要開始恨社會了。
文太太終于找出一條黑色長流蘇披肩給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鏡子,像卡門,再不出門要遲到,只得截一部街車前去。
本來,這種宴會是可推卻的,何必擾攘這些時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總要為前途著想,也許在那樣的場合,可以認識有力人士,再者,見識見識也好。
她一到門口,就有職員出來迎接,親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幾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張,渾身亮片,配紅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開始有點笑容,悠然自得,到處觀看游覽。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來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尋找檀中恕。
照說,他早應該出現了。
勤勤搭訕地問招待員︰「檀先生還沒來?」
「今天的晚會一向由我們的總經理主持。」
勤勤有點失望,一抬眼,發覺招待員正細細打量她,她有點詫異。
招待員忙說︰「檀先生在紐約。」
那個晚上與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幾位都是單身而來,泰半是專業人士,對勤勤特別注意,陪她說說笑笑,並不寂寞。
吃甜品的時候,有人建議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車來接我。」其實沒有,但一程便車並不算很大的誘惑,她應付得來,她不想借此結識朋友。
散席後坐計程車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沒有人問她拿電話號碼。
回到家用鑰匙開了門,一徑走進書房,也不開燈,月兌了鞋子,坐下發呆。
「還沒到十二點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這是她母親打趣她。
「玩得開心嗎?」
「非常好,酒與食物都精彩,但是,母親,我發覺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樂,多麼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