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江安嘴角帶著微笑,他忽然听見房內傳出遂心申吟的聲音。
她做噩夢,輾轉反側,一額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說話。遂心,我在這里。」
遂心醒,大眼楮無神地看著他,半晌才知噩夢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濕,手足乏力。
他取來熱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黃,真對不起,多次打擾你,幸虧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將我砍殺。」
黃不出聲,一匙匙喂她吃完雞粥,又幫她量度熱度。
「阿黃,實在不敢當。」
「你不必急急趕我走,我自願留下。」
「那麼,你看電視听音樂吧,我去沐個浴。」
她渾身汗污,自覺身有異味。
黃江安微笑,「一個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為流浪漢了。」
遂心點點頭,先是皮膚粗糙結痂,然後頭發打結糾纏污穢落下,再輪到牙齒月兌落,接著,一個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這里等你。」
遂心抗議︰「喂,這樣不等于偷窺出浴嗎?」
「你放心,我不是從未看過女性沐浴的十六歲少年,我只是怕你暈倒。」
遂心拉攏浴廉,靜靜洗頭沐浴。
黃江安只聞到一陣青檸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斗室中忽然有一絲遐想。
他看過許多電影,這種時刻,男主角會趁勢撲進浴室,緊緊擁抱女角……
他苦笑,編劇只為飽觀眾眼福,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你不會那樣做。
遂心穿著浴袍出來,一身蒸氣及芬芳。
「再世為人。」她說。
他也時時有這種感覺,為著棘手案件兩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呵,又活轉來了。
遂心全身裹著白毛巾坐在他對面。
「去,去換衣服。」黃江安說。
遂心卻說︰「你看,洗澡是何等復雜的一件事︰冷熱水、肥皂、洗頭水、完了用過的毛巾,換下髒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潔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著總得服侍肉身。」黃江安說。
「佛家說是臭皮囊,真的沒錯。」
她把話題扯得那麼遠,可見心情已經不壞。
但是遂心忽然說︰「周妙宜再也不必忙這些瑣事,你說是否值得羨慕?」
黃江安震驚,「遂心……」
「不過,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著的樣子。」她嘆口氣站起來。
黃的一顆心總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听到活人發出厭世論調。
遂心換過衣褲,仍然躺到床上。
「來,頭發濕漉漉會頭痛,我幫你吹干。」
遂心坐起來。
他找到吹風筒,幫她梳理頭發。
遂心說︰「你好像很會做家務。」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同事們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發我們上進,烏雲一定瓖有銀邊。」
「阿黃,你天性樂觀。」
他笑︰「我還有許多優點,有待你發掘。」
他幫她梳通頭發,辮成一條辮子。
這時,遂心抬起頭來,她的臉,只比巴掌大一點點。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學時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時,甚麼都覺得好吃,買一瓶廉價契安蒂白酒,一整個面包,半磅牛油,就那樣當晚飯吃光,現在,胃口盡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點點頭。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個地區,同一間警署,同一個上司,你的案還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書工作。」
「那是被貶,是種懲罰。」
「你又找到甚麼新線索?」
遂心臉上露出猶有余悸的樣子來。
「遂心,慢慢告訴我。」
「黃,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遺書。」
他驚呼,「那是警方的證據,你為甚麼不通知我?」
「黃,事情是這樣的……」
遂心吸進一口氣,慢慢地把整個過程說出來。
黃江安一邊听一邊做記錄,膽識過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伙計去收集證據。」
「黃,那段動畫已經消失在空氣□。」
黃江安發呆。
但是他仍然撥電話到警署吩咐手下辦事。
第九章
黃說︰「他應是最後與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說︰「最初……最後。」
黃江安忽然說︰「我有一個漂亮能干的表姊,自費留學,讀完法律回來,十年間成立一間成功律師行,在業內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這樣介紹她︰‘我的小泵,年輕時男朋友可多著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黃江安沖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還沒想到其中原委,「咄,關你甚麼事,你怎會無故發抖?」
「遂心,說了這麼久,你還不明白。」黃江安說。
「明白甚麼?」
「遂心,我的條件尚可,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們可以組織溫馨家庭。」
遂心忽然听到許多「你」、「我」,然後是「我們」,她不禁發呆。
「大可生育兩個孩子,下半生忙得團團轉,找學校、教功課、帶他們上音樂課、學游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樂園暴曬……時間全被剝削光光,全無煩惱,你說好不好?」
遂心駭笑。
「遂心,我對生活毫無憧憬,是個最最腳踏實地的男人,但是,我會負責,我懂烹飪,願意下班後兼做清潔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喂女乃。」
遂心看著他微笑,「阿黃,我愛你。」
「不不不,不是這種老友對老友的愛。」
遂心說︰「有甚麼分別?槍彈向你射來,我絕對會飛身替你擋卻。」
「不不不,不是伙計與伙計之間的愛護。」
遂心輕輕搖頭。黃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個人,叫你緊緊抱住,落下快樂眼淚,耳邊嗡嗡作響,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說︰「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只木筏的甲板上,鵝毛大雪飄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圍漆黑一片,時空完全消失……
黃江安卻這樣說︰「遂心,那種感覺不會長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撲火的飛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惡例,遂心,你是堅強的警務人員,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著魅?」
他聲音充滿焦慮。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動你?」
「黃,我不甘心那樣平庸的生活,雖然其中也有喜樂,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張羅丈夫與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里牛女乃還剩多少,衛生紙用完沒有,小同學生日會買甚麼禮物──我不想做這些瑣事。」
「但是生活本來如此,家庭才是避難所,越出界限,便為魔怪所乘。」
遂心看著他笑。
電話響了,找黃督察。
他去接听,與手下說了幾句。
「已找到胡子均問話,他爛醉如泥,須勞駕醫生替他注射,伙計說︰身分證上他剛剛二十歲。」黃江安十分困惑,「這樣年輕,不是應該在讀預科?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間百余員工的電腦動畫公司?」
「他確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說些甚麼。」
遂心說︰「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應你,我只在玻璃外聆听,決不出聲。」
黃江安只得點點頭。
他們趕回警署,葉詠恩迎出來,「兩位督察,請到這邊坐。」
棒著單方向玻璃,他們看見胡子均已經坐在椅子上接受問話。
胡子均並無律師陪同,只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紋著一只正在咆吼的豹子頭。
他滿臉胡須,頭發蓬松,像個流浪漢,但是因為五官長得漂亮,一身鍛煉過的肌肉,一點也不覺潦倒難看。
黃江安隔□玻璃發呆。他也一向覺得自己長得端正,可是比起這位小生的飛揚英俊,真還差一大截。他輕輕嘆口氣,「自嘆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