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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舊一點新 第25頁

作者︰亦舒

黃江安嘴角帶著微笑,他忽然听見房內傳出遂心申吟的聲音。

她做噩夢,輾轉反側,一額冷汗。

他不得不推醒她,「遂心,說話。遂心,我在這里。」

遂心醒,大眼楮無神地看著他,半晌才知噩夢已醒。

「呵,可怕。」她背脊全濕,手足乏力。

他取來熱茶,喂她喝下去。

盛出粥,一定要她吃。

「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阿黃,真對不起,多次打擾你,幸虧你也是孤家寡人,若有女友,必定將我砍殺。」

黃不出聲,一匙匙喂她吃完雞粥,又幫她量度熱度。

「阿黃,實在不敢當。」

「你不必急急趕我走,我自願留下。」

「那麼,你看電視听音樂吧,我去沐個浴。」

她渾身汗污,自覺身有異味。

黃江安微笑,「一個正常人三天不沐浴,就成為流浪漢了。」

遂心點點頭,先是皮膚粗糙結痂,然後頭發打結糾纏污穢落下,再輪到牙齒月兌落,接著,一個人就完了。

「你把浴廉拉上,我在這里等你。」

遂心抗議︰「喂,這樣不等于偷窺出浴嗎?」

「你放心,我不是從未看過女性沐浴的十六歲少年,我只是怕你暈倒。」

遂心拉攏浴廉,靜靜洗頭沐浴。

黃江安只聞到一陣青檸香味,心想必是遂心的沐浴露。

斗室中忽然有一絲遐想。

他看過許多電影,這種時刻,男主角會趁勢撲進浴室,緊緊擁抱女角……

他苦笑,編劇只為飽觀眾眼福,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你不會那樣做。

遂心穿著浴袍出來,一身蒸氣及芬芳。

「再世為人。」她說。

他也時時有這種感覺,為著棘手案件兩日三夜不寐,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呵,又活轉來了。

遂心全身裹著白毛巾坐在他對面。

「去,去換衣服。」黃江安說。

遂心卻說︰「你看,洗澡是何等復雜的一件事︰冷熱水、肥皂、洗頭水、完了用過的毛巾,換下髒衣服又待洗熨,浴室需要清潔漂白,所有人力物力算一起,非同小可。」

「活著總得服侍肉身。」黃江安說。

「佛家說是臭皮囊,真的沒錯。」

她把話題扯得那麼遠,可見心情已經不壞。

但是遂心忽然說︰「周妙宜再也不必忙這些瑣事,你說是否值得羨慕?」

黃江安震驚,「遂心……」

「不過,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而且要有活著的樣子。」她嘆口氣站起來。

黃的一顆心總算又回到胸腔□。

他最怕听到活人發出厭世論調。

遂心換過衣褲,仍然躺到床上。

「來,頭發濕漉漉會頭痛,我幫你吹干。」

遂心坐起來。

他找到吹風筒,幫她梳理頭發。

遂心說︰「你好像很會做家務。」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同事們家境好似都一般。」

「因此激發我們上進,烏雲一定瓖有銀邊。」

「阿黃,你天性樂觀。」

他笑︰「我還有許多優點,有待你發掘。」

他幫她梳通頭發,辮成一條辮子。

這時,遂心抬起頭來,她的臉,只比巴掌大一點點。

「太瘦了。」

遂心答︰「大學時期,曾胖得像皮球,那時,甚麼都覺得好吃,買一瓶廉價契安蒂白酒,一整個面包,半磅牛油,就那樣當晚飯吃光,現在,胃口盡失。」

「是那件案子吧。」

遂心點點頭。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落水。」

「同一個地區,同一間警署,同一個上司,你的案還不就是我的案。」

「可是你明明在做文書工作。」

「那是被貶,是種懲罰。」

「你又找到甚麼新線索?」

遂心臉上露出猶有余悸的樣子來。

「遂心,慢慢告訴我。」

「黃,我看到了周妙宜的遺書。」

他驚呼,「那是警方的證據,你為甚麼不通知我?」

「黃,事情是這樣的……」

遂心吸進一口氣,慢慢地把整個過程說出來。

黃江安一邊听一邊做記錄,膽識過人的他也不禁毛骨悚然。

「我立刻派伙計去收集證據。」

「黃,那段動畫已經消失在空氣□。」

黃江安發呆。

但是他仍然撥電話到警署吩咐手下辦事。

第九章

黃說︰「他應是最後與周妙宜在一起的男人。」

遂心喃喃說︰「最初……最後。」

黃江安忽然說︰「我有一個漂亮能干的表姊,自費留學,讀完法律回來,十年間成立一間成功律師行,在業內赫赫有名,可是,她的嫂子這樣介紹她︰‘我的小泵,年輕時男朋友可多著呢。’」

遂心微笑,「我的男朋友也不少。」

黃江安沖口而出︰「我不怕。」

遂心一怔,還沒想到其中原委,「咄,關你甚麼事,你怎會無故發抖?」

「遂心,說了這麼久,你還不明白。」黃江安說。

「明白甚麼?」

「遂心,我的條件尚可,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們可以組織溫馨家庭。」

遂心忽然听到許多「你」、「我」,然後是「我們」,她不禁發呆。

「大可生育兩個孩子,下半生忙得團團轉,找學校、教功課、帶他們上音樂課、學游泳、每年暑假到迪士尼樂園暴曬……時間全被剝削光光,全無煩惱,你說好不好?」

遂心駭笑。

「遂心,我對生活毫無憧憬,是個最最腳踏實地的男人,但是,我會負責,我懂烹飪,願意下班後兼做清潔工作,半夜不介意起床喂女乃。」

遂心看著他微笑,「阿黃,我愛你。」

「不不不,不是這種老友對老友的愛。」

遂心說︰「有甚麼分別?槍彈向你射來,我絕對會飛身替你擋卻。」

「不不不,不是伙計與伙計之間的愛護。」

遂心輕輕搖頭。黃江安失望,「你心中另外有人,是哪個人,叫你緊緊抱住,落下快樂眼淚,耳邊嗡嗡作響,再也分不清日夜。」

遂心說︰「你形容得真好。」

是,在一只木筏的甲板上,鵝毛大雪飄落在她肩膀上,四周圍漆黑一片,時空完全消失……

黃江安卻這樣說︰「遂心,那種感覺不會長久。」

遂心答︰「我知道。」

「追逐它像撲火的飛蛾,周妙宜是活生生惡例,遂心,你是堅強的警務人員,你怎可朝她的路子走,你莫非著魅?」

他聲音充滿焦慮。

遂心握住他的手。

「我不能打動你?」

「黃,我不甘心那樣平庸的生活,雖然其中也有喜樂,但是一星期七日都張羅丈夫與孩子的食用,查看冰箱里牛女乃還剩多少,衛生紙用完沒有,小同學生日會買甚麼禮物──我不想做這些瑣事。」

「但是生活本來如此,家庭才是避難所,越出界限,便為魔怪所乘。」

遂心看著他笑。

電話響了,找黃督察。

他去接听,與手下說了幾句。

「已找到胡子均問話,他爛醉如泥,須勞駕醫生替他注射,伙計說︰身分證上他剛剛二十歲。」黃江安十分困惑,「這樣年輕,不是應該在讀預科?為何已天才到主持一間百余員工的電腦動畫公司?」

「他確是人才。」

「我得回警署,看看他說些甚麼。」

遂心說︰「我也去。」

「遂心,你最好置身度外。」

「我答應你,我只在玻璃外聆听,決不出聲。」

黃江安只得點點頭。

他們趕回警署,葉詠恩迎出來,「兩位督察,請到這邊坐。」

棒著單方向玻璃,他們看見胡子均已經坐在椅子上接受問話。

胡子均並無律師陪同,只穿一件汗衫背心,可以看到右手臂上紋著一只正在咆吼的豹子頭。

他滿臉胡須,頭發蓬松,像個流浪漢,但是因為五官長得漂亮,一身鍛煉過的肌肉,一點也不覺潦倒難看。

黃江安隔□玻璃發呆。他也一向覺得自己長得端正,可是比起這位小生的飛揚英俊,真還差一大截。他輕輕嘆口氣,「自嘆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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