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繼續播放了,要停的話,請按這里。」助手靜靜離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經花了這麼多時間精力追溯這個故事,到了最後關頭,實在走不開。
熒幕上鮮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淒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鍘刀下一只只切掉,她開始自殘肢體,她覺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著少女最後挖出一只眼楮。
她身體各部分漸漸消失,可是嘴角始終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個人上路,緩緩向前走,烏鴉飛過她的頭頂,烈日、風雨,這是她心路歷程。
然後,她來到一個湖邊。
遂心當然認識這個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飄浮餅來,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楮,強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對翅膀,替她裝上。
她嘗試往上飛,終于摔下,悄悄摘下雙翼,還給那男子,黯然離去。
這時,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來。
胡子均慘嚎一聲。
少女坐到一個角落,蜷縮身體,恢復到胚胎模樣。
少女的母親又出現了,她示意少女跟隨她。
像是在說︰來我的世界,沒有哀傷,讓我來照顧你。
少女抬起頭,她漸漸遠去。
有一名助手進來,「子均,這套動畫是誰的創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極了。」
遂心想站起來,但是雙腿已軟,身體一側,倒在地下。
那個女子連忙扶起她。
遂心不爭氣,嘔吐起來,弄髒人家的衣服。
「對不起──」遂心說。
「不怕,我幫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長梳化坐下。
遂心說︰「我需要室外空氣。」
「跟我來。」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書架前,推開它,原來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開長窗,讓她喘息。
遂心不但沒有好過一點,她嘔吐得更加厲害。
胡子均說︰「我叫人送你去看醫生。」
在日光下,他雙眼通紅,遂心知道她的情況更差。她靠在欄桿上。
遂心茫然,腳像踏在雲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進來。」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緊,像是一個已經走了,另一個非得抓緊不可。
從這一天開始,他一定會比較懂得珍惜身邊的人。
遂心輕輕說︰「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記錄洗掉。」
他搖搖頭。
他們回到室內繼續看周妙宜的遺言。
這也許是世上最奇特的遺書。
胡子均終于出現了。
在周妙宜的筆下,他是一個漂亮少年,他們在一起,路旁開出花來,天際出現若隱若現的薔薇色,這時,胡子均大聲痛哭。
兩個主角眷戀對方,熒屏上出現一連串動作,絕不猥瑣,遂心從未看過這樣誘人的動畫。
可是隨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卻,身體添上盔甲,他伸手進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點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顫聲問︰「你拒絕她?」
胡子均面色蒼白。
少女垂頭,走向高塔。
她的母親來了,走近,把她擁在懷內。
她與母親自高塔躍下,兩人都忽然長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長出來,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與母親飛向天際。
影片播放完畢。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掙扎著站起來,離開那間寫字樓。
在門口,她撥電話給黃江安。
「阿黃,請來接我。」
「阿黃快要變成一條黃狗,呼之來,揮之去。」
「不,阿黃,我要看醫生。」
「馬上到。」
他的車子五分鐘就趕到。
看到遂心,立刻把她送到醫務所。
醫生診治完畢,告訴黃督察︰「注射了鎮靜劑,病人像是受到極大刺激,帶她回家好好休息。」
遂心閉上雙目。黃江安扶著她上車。
「我送你回家,遂心,你臉色好比死人。」
遂心卻不以為忤,靠緊他,不出聲。
「這幾天你在甚麼地方游蕩?我找不到你。」
遂心沒有力氣回答。
阿黃心疼,取出電話,吩咐助手葉詠恩買一些食物及日用品,到遂心家樓下等。
回到家,遂心像是睡著了。
葉詠恩迎上來,「黃督察,咦,關督察有病?」
「幫幫忙,我背她上去,你拎雜物。」黃江安說。
「明白。」
黃江安把遂心摃到背上,發覺她輕飄飄毫無重量,像個孩子,不覺心酸。
警務人員過分投入一宗案件,會發生失控情況,上一回,某同事辦理虐兒案,激憤過度,毆打疑凶,因而受到處分。
開門進屋,他發覺鐘點女工忘了關窗,卻關上暖氣,室內像冰箱。他連忙扶遂心進房,讓她睡好。
他問葉詠恩︰「有沒有買電氈?」
詠恩連忙取餅電氈,接上電源,把氈子輕輕替遂心蓋上。接著她走進廚房,「咦,連開水都沒有。」
黃在她身後說︰「你燒水沖茶,我來煮雞粥。」
葉詠恩微笑。
他看見了,「笑甚麼,照顧同事很應該。」
「黃督察,你何必不好意思,你也照顧大家,止于打牌吃飯。你對關督察的心意,大家都很清楚。」
黃听了這話,不禁呆住,正在洗米的雙手停下來。他不出聲,把洗淨的雞胸肉放進電鍋。
那邊,詠恩沖了熱水,泡好茶,把面包牛油咖啡女乃糖都放在當眼之處。
「我走了。」
「謝謝你,詠恩。」
「客氣甚麼。」
她還買了一盒巧克力,打開,自己吃一顆,然後開門離去。留下黃江安一個人在冰冷的客廳里發呆。
不久,他發覺雙手冰冷,才去開暖氣。
他沖了咖啡,吃顆糖,喃喃說︰「春季快快來。」
遂心的電話錄音機上一盞小小紅燈不住閃動,一按掣必定可以听到他自己焦急及失望的聲音︰「遂心,你在甚麼地方?我正開會,擔心你下落。」
罷才傳呼機響的時候,他也正在開會,即不顧一切,放下公務趕到她身邊……
他的手漸漸暖了,忽然想到她的手,他進房視察,遂心臉色轉紅,他略為放心。
照說,這時他可以離去,這里已經沒有他的事,對同事,照應該適可而止。
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走到她的書房參觀。
「真整齊。」他喃喃自語,「沒有一件多余的家具,衣服鞋子全部收妥,何等內向。」
他走到她的私人電腦前,秘密,都藏這里頭嗎?
喜歡一個人,不等于要知道她的私事,這是文明的想法。
他打一個呵欠,把外套月兌下,躺在長梳化上,找到一方大毛巾,蓋身上,睡著了。
他一向睡眠不足,有機會休息,再好沒有,轉一個身,陪主人憩睡。
黃江安平日極少做夢,今次卻老是隱約地看見一個少女在門縫向他張望,他有點心驚。
誰?想起身探視,卻渾身乏力。
那少女只露出一只眼楮,莫非是遂心醒來了?不不,遂心沒有那麼嬌俏。
那麼,她會是誰呢?
太累了,黃江安管不了那麼多,他熟睡了兩個多小時。驀然醒來,天色漆黑,他連忙開燈,去看遂心。
遂心仍在睡,他不放心,搖她,她不醒,可是呼吸均勻,他在電話里與醫生談了幾句。
「要不要叫醒她,會不會睡過頭?」
「相信我,睡眠可醫百病。」
「肚子會餓嗎?沒有力氣怎麼辦?」
「餓了自然會醒,你不用擔心。」
他掛上電話,揉揉雙眼,他的肚子倒餓了,吃碗雞粥,開了電視看新聞。
他本來想看新聞,不料卻扭到家庭節目台,正播放婚禮。
黃一向對繁文褥節嗤之以鼻,想他結婚已經難,叫他穿禮服上教堂更加不可想像。但是此刻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新人交換指環了,新郎準備好愛的宣言當眾朗誦,多麼庸俗,但是卻溫馨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