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欷歔,在公園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傳她。
巢劍飛一見她就說︰「情緒穩定了沒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關遂心神經衰弱,凡事與人無關。
遂心不出聲。
「上頭決定,你還是繼續擔任文職,直至稍後通知。」
遂心不加考慮,輕輕說︰「巢總,請準我辭職。」
他語氣變得誠懇,「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來。」
「不,我真的覺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于一百六十天,那樣,你的薪津不會受影響,鐵定六個月後歸隊,就這樣一言為定,我叫人替你辦手續,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讓遂心有發言的機會。
遂心知道踫到這樣好的上司是她的運氣。
她一聲不響離開辦公室。
正式放長假了,過渡這半年,假使仍然不開心,大可辭職,黃江安迎上來。
「怎麼了,面色黑如鍋底。」
有伙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慘遭停職?」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練槍、多做運動,六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于懷的人最愛口口聲聲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擔心你,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遂心抬起頭,「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遲了開槍禍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無常,需要及時行樂。」
「你切勿自暴自棄。」
遂心笑出來,「你以為我是迷途少女?」
她輕輕推開他,離開辦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歷,遂心詫異,以為過了很久,原來距離案發,只得三個星期。
追蹤周妙宜走過的軌跡,不知不覺,代入她的生活里,從學生、心理病人、到浪跡天涯的游人,遂心對她的了解與日增加。
遂心把車子駛到周宅門口停住。
周新民其實已經很少回到這間屋子里,等了一會兒,遂心看見辛玫麗花枝招展走出來,女佣帶著孩子,司機幫忙,一行人上了車,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電影。
遂心尾隨,車子駛入酒店商場,他們五人又浩浩蕩蕩下車到咖啡室找位子。
終于坐下,辛玫麗又踫到了朋友,笑著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較衣服首飾,密密不知談甚麼。
那幾個年齡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婦一起站起來,往商場操過去。
遂心輕輕跟在後邊。
這辛玫麗可想是每日這樣過日子。
AKeptWoman,不像她關遂心,需要覓食。
原來商場一端有個珠寶展覽,她們一眾笑著進去了,遂心被擋在門口。
「小姐,請出示請帖。」
遂心表露身分。
鮑關人員立刻過來低聲詢問︰「有甚麼事?」
「我想隨意看看。」
「請便。」
辛玫麗在試戴一枚粉紅鑽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關遂心過這樣日子,且活至長命百歲,那簡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歡。
試完紅的,又試綠的,像小孩子玩塑膠珠子一般。
最後的結論是「叫阿王來買」、「叫他們送到張先生寫字樓去」、「阿麗最厲害,她自己開支票」。
遂心一言不發在遠處看著她們。
忽然,辛玫麗向她走過來。
「關督察跟著我有甚麼事?」原來她一早看見她。
遂心不出聲。
「關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幾條筋,也許是好事。」
呵!她並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里想甚麼。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對她笑一笑。
「來,一起喝杯茶。」
她親熱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寵若驚,她天生有交際手腕,如果存心討好你,你不會不覺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佣帶孩子們來看電影,一邊同遂心抱怨︰「做了母親,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勢純熟,又招呼她吃點心。
她開口了︰「一個人,開心是一生,淒涼也是一生,既來之則安之,總要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遂心點點頭。
「丈夫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幾種做法︰可以從頭開始,繼續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鬧,誓不罷休,當然,也可以自殺,關小姐,你認為哪個方法最好?」
遂心肅然起敬,對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開,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做人,我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生活不愁,說不定,還有再嫁的機會,為甚麼要愁眉苦臉?」辛玫麗說。
遂心答︰「你字字珠璣。」
她笑了,「我快樂嗎?當然不,可是也慶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樂得輕松,他這個人很有點怪脾氣,不常常用義肢,可是睡覺時一只假腳放在床頭……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聲。
「對不起,關小姐,我講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對我不薄,我沒有怨言。」
「你可見過吳麗祺?」
「一個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見長相誘人︰成熟、豐碩、甜得滴出蜜汁來,而且皮膚一定雪白,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面。」
「據說她服食過量藥物。」
「我也听說過。」
「這件事,對你沒有警惕?」
「我說過,有人看得開,有人不,那時,周新民願意帶我出貧民窟,我願意冒險。」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屋子那麼大,幾天不見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檐下討飯吃。」
竟看得這樣透徹。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說︰拜托,別把事情弄得更復雜,女朋友甚麼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麗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見?」
「我們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嘆口氣。
「很頭痛吧!」辛玫麗忽然取笑她,「關督察,一個壞人也沒有。」
「你講得對,與你說話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麼說。」
遂心忽然問︰「你覺得我可長得像周妙宜?」
辛玫麗一怔︰「你,關督察?」
遂心點點頭。
「你與周妙宜?當然不像,怎麼可能,你英姿颯颯,頭腦清晰……不,一點也不像,誰會說你們像?」
這是嶄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相似。」
辛玫麗失笑,「周妙宜是一個喜做白日夢的女孩,生母辭世之前時時誤會周新民是她親父,不切實際,不識時務,怎會好同關督察比,那些人太過一廂情願。」
「也許,因為我們的眼楮──」
辛玫麗微笑,「我也有一雙大眼楮,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來,所有喜歡妙宜的人,都覺得她們兩人相像,如不,則認為一點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麗說︰「下午悠閑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輕輕問︰「你打算活到八十歲?」
辛玫麗微笑,「只要健康,一百歲又何妨,靜觀世事變遷,不知多大樂趣,呵,敵人一個個自動倒下來,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腳底……」
的確應該像她那樣強悍。
她喃喃自語︰「辛玫麗是窮女,孑然一人,辛玫麗倘若不善待自己,沒有人會對她好。」
茶涼了。
遂心說︰「我還有事。」
她問︰「還打算查下去嗎?」
遂心攤攤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間藝術中心做義工。」
遂心哎呀一聲,「你為甚麼不早說?」
「你們沒有去查過?」辛玫麗相當意外。
「哪一家?」
「司機同我說,常常要到玉蘭路搬大幅字畫,十分麻煩,我勸他忍耐點,加了薪水給他。」
原來如此。
「我叫司機帶你去。」
「不用,請把地址告訴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