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寶……」聰恕在後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說話。」
「聰恕,」我幾乎是懇求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我不愛你,我也不想見你。你這種不負責的行為,使你父母至為痛心,你難道看不出?」
「如果你認識我的話,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他濕儒的手又模上我的臉。
我倒不是害怕,當著宋家明,當著他父親,我只覺得無限地尷尬,我撥開他的手。
他說︰「小寶,你不能這樣遣走我……你不能夠——」
勖存姿把手搭在聰恕的肩膀,聰恕厭惡地擺月兌他父親的手。
「聰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門開車到附近的馬廄去看馬。
天氣益發冷了。
馬夫過來。「小姐,午安。」
「我的‘藍寶石’如何了?」我問,「老添,你有沒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來給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說。
我跟在他身後到馬廄,藍寶石嘶叫一聲。
「你今天不騎它?」老添問。
我搖搖頭,「今天有功課。」
「好馬,小姐,這是一匹好馬。」
「阿柏露莎。」我點點頭。
一個聲音說︰「在英國極少見到阿伯露莎。」語氣很詫異。
我轉頭,一個年輕男人騎著匹栗色馬,照《水符傳》中的形容應是「火炭般顏色,渾身不見一條雜毛」。好馬。赤免應該就是這般形狀。
他有金色頭發,金色眉毛,口音不很準。如果不是德國人,便是北歐人。
他下馬,伸出手,「馮艾森貝克。」
我笑,「漢斯?若翰?胡夫謹?」
「漢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國男人像永遠只有三個名字似的。」
我拉出藍寶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國人?」他問,「朝鮮?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親是位親王。」我笑道。
他聳聳肩,「我不懷疑,養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兩匹。另一匹在倫敦。」我說。
他低聲吹一聲口哨。「你騎花式?」
「不,」我搖搖頭,「我只把阿伯露莎養肥壯了,殺來吃。」
德國人微微變色。
「對不起。」他很有風度,「我的問題很不上路?」
「沒關系。」我說,「不,我並不騎花式,我只是上馬騎幾個圈子,一個很壞的騎士,浪費了好馬,有時候覺得慚愧。」
「你為什麼不學好騎術?」漢斯問。
「為什麼要學好騎術?」我愕然,「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沖一杯女乃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覺得每個人一生內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公主殿下,這可是中國人的哲學?」他笑問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學。」我答。
「那麼你一生之中做好過什麼?」他問。
「我?」我說,「我是一個好學生。」我坦然說。
「真的?」他問。
「真的。」我說,「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學生。你也是劍橋的學生?」
「不,」他搖頭,「我是劍橋的教授。」
我揚揚眉毛,「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物理系。」
「劍橋的物理?」我笑,「劍橋的理科不靈光。」
他笑笑︰「婦人之見。」
他驕傲,他年輕,他漂亮,我也笑一笑,決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沒有把握斗贏薄嘴唇的德國物理學家。
我坐在地下,看著藍寶石吃草。
美麗的地方,美麗的天空。
「你頭發上夾一朵白花,是什麼意思?」他坐在我身邊。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對不起。」
「沒關系。」我說,「我們遲遲早早總得走向那條路。」
「但是你不像是個消極的人。」他說。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鄉下租了一間草屋。」
「不請我去喝杯茶?」我問。
「你很受歡迎。」他禮貌地說,「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會念中文?我沒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說。
「你是公主?」漢斯問。
「我當然是說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難見到一個。」
「見到了還得用三十張床墊與一粒豆來試一試。」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話。
「我們騎馬去。」我說,「原諒我的美國作風?穿牛仔褲騎馬。」
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馬。
「哪一邊?」我問。
「跟著我。」他說。
他不是「說」,他是在下命令。听說德國男人都是這樣。
我們騎得很慢,一路上風景如畫,春意盎然,這樣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漢斯看看我的馬說道︰「好馬。」
我微笑,仿佛他請我喝茶,完全是為了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聲,我們輕騎到他的家。
那是間農舍,很精致的茅草頂,我下馬,取餅毯子蓋好馬背。
他請我進屋子,爐火融融,充滿煙絲香。我馬上知道他是吸煙斗的。書架上滿滿是書。一邊置著若翰薩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他是個文靜的家伙。窗框上放著一小盤一小盤的植物,都長得蓬勃茂盛。可見他把它們照顧得極好。我轉頭,他已捧出啤酒與熱茶,嘴里含著煙斗。
「請坐,」他說,「別客氣。」
「你是貴族嗎?」我問道,「馮•艾森貝克。」
他搖搖頭,「貴族麾下如果沒有武士堡壘,怎麼叫貴族?」
我很想告訴他我擁有一座堡壘,但在我自己沒見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項鏈——」
「我爸爸送的項鏈。」我說。
「很美。」漢斯說著在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打開翻到某一頁,是一位美婦人肖像,他指指「看到這串項鏈沒有?多麼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細了,我說︰「我不認為我這條是仿制品,這婦人是誰?」
「杜白麗。」他微笑。
我把項鏈除下來,把墜子翻過來給他看。「你瞧,我注意到這里一直有兩個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煙斗,取出放大鏡,看了看那幾個小字,又對著圖片研究半響。
他瞪著我,睫毛金色閃閃。「你爸爸是什麼人?」
「商人。」我說。
「他必然比一個國王更富有。這條項鏈的表面價值已非同小可,這十來顆未經琢磨的紅寶石與綠鑽石——」他吸進一口氣,「我的業余嗜好是珠寶鑒定。」
現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麗與我一樣,是最受寵的情婦。
我發一陣呆。
然後我說︰「我也很喜歡這條項鏈,小巧細致,也很可愛,你看,石頭都是小顆小顆,而且紅綠白三色襯得很美觀。」
「小顆?」漢斯看我一眼,「墜鏈最低這一顆紅寶石,也怕有兩卡多。歷史價值是無可估計的。」
我笑笑。也不會太貴。我想勖存姿不會過分。
「我替你戴上。」他幫我系好項鏈。「神秘的東方人。說不定你父親在什麼地方還擁有一座堡壘。」
是的。麥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現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來,「謝謝你的茶,」我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馬廄。」漢斯放下煙斗。
「好的。」我說。
在回程中我說︰「你那一間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騎馬,你有空的話,下星期三可以再見。」
「一言為定。」我跟他握手。
我開車回家,只見勖存姿在喝白蘭地,辛普森已回來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體,養移氣,我變得她一般的虛偽。「真高興再見到你,沒有你,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