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聰恕少爺。」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開門。「誰?」我的驚訝難以形容,一個精神病患者自療養院逃到這里來,這罪名我擔當不起。
「勖少爺。」辛普森說。
「老天,」我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樓。「他看上可好?」我問。
「很好,疲倦一點兒,」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經過那麼長的飛行時間都會疲倦。
「聰恕?」我走進會客室。
他坐在那里,听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一點兒不像病人,衣著也整齊。身邊放著一整套「埃天恩愛格納」的紫紅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著他的肩膀,「你是路過?」我問。
(祝英台問梁山伯︰「賢兄是路過,抑或特地到此?」)
「不,」聰恕答,「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自香港來?」我結巴地問。
「當然。」他詫異,「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該死,你還沒收到信?」
「是的。」我拉著他緩緩坐下,「我還沒收到信。」我打量著他秀氣的臉,「你這次離開香港,家里人知道嗎?」
「我為什麼要他們知道?」他不以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聰慧來去自若,她幾時通知過家里?」
「但你不同,」我說,「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誰說我有病?」聰恕說,「我只是不想回家見到他們那些人。」
「聰恕,家明與聰慧都在倫敦,你要不要跟他們聯絡一下?」我問。
「不要。」他說,「我只來看你。」
「但他們是你的家人——」
「小寶。」他不耐煩起來,「你幾時也變成這種腔調的?我簡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換衣服上課去了
「小寶,陪我一天。」
「不行,聰恕,我讀書跟你們讀書不一樣。我是很緊張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書也好,我三點放學。你有什麼事,盡避吩咐這里的下人。」
我上樓去換衣服。
「小寶。」他在樓下懊惱地叫道︰「我趕了一萬里路來看你的——」
「一萬里路對你們來說算是什麼?」我叫回去,「你們家的人搭飛機如同搭電車。」換好衣服開車到學校。第一件事便是設法找宋家明。宋家明並不在李琴公園的家中,聰慧也不在,幾經輾轉,總算與家明聯絡上。
我說︰「宋先生,你馬上跟勖先生聯絡,說聰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擔這個風險。」
家明吸進一口氣——「你,你在哪里?」
「我在學校,你最好請勖先生馬上趕來。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國?」
「在,我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點鐘才放學,希望我回家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我說,「那個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諸人把我的住宅當花園,有空來逛進逛出。」
「姜小姐,這番話對我說有什麼用?」他語氣中帶恨意,「我只不過是勖家一個職員。」
我一怔,隨即笑起來,「不錯,宋先生,我一時忘了,對不起。」我掛了電話。
上課的時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這次是做對了。勖存姿心中是有這個兒子的。兒子不比女婿,我不能踫勖聰恕。
下課後我並沒有離開課室。小小的課堂里有很多的人氣煙味,我把窗子開一條縫,外邊清新的空氣如幻景般偷進來,我貪婪地吸起一口氣,想到昨日的夢,我死去的母親來探我。
教授問我︰「你這一陣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麼事情沒有?」他的聲音溫和。
「沒有。」我抬起頭,「除非你指我母親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為這件事不愉快?」他問。
「不,並不。」
「那麼是什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績又這麼好,看樣子家境極佳,到底是為了什麼?請你告訴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個人都有困難與煩惱,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微笑,「但你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輕。」我坐下來。
「看你的頭發,那種顏色……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教授說,「你不應該有任何煩惱。」
「我真的沒有煩惱。」我低下頭,「我只是在想,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愛。」
「我們難道都不愛你嗎?」教授問。
「但不是這種愛,是男女之間的愛……」
「你終于會遇見他的,你理想的愛人,你終于會遇見他的。」教授說。
「你很樂觀,先生,我倒不敢這麼自信。」我低下頭。
遠處的教堂敲起鐘聲,連綿不絕地,听在心中惻然。紅白兩事都響起鐘聲。喜與悲原本只有一線之隔。
我抬起頭。「謝謝你,我得走了。」
「年輕的女孩,但願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他陪我離開課室。
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人的心中想什麼。謝謝老天我們不知道,幸虧不知道。
我開車回家,天上忽然輾出陽光,金光萬道,射在車子的前窗上,結著的冰花變成鑽石一般閃亮。我冷靜地駛車回家。
家里誰都在。勖存姿、勖聰恕、宋家明。
我以為我已經說清楚,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部撤退,可是四個小時了,他們還是坐在那里。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聲音。
沒有人應。
女佣匆匆出來替我月兌大衣。我問︰「辛普森太太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佣低聲說。
「為什麼?」我詫異地問。
「勖少爺打她。」女佣低聲答。
「噢!老天。」我說,「他憑什麼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來了嗎?」
「明天再來,她剛才是哭著走的。」女佣低聲報告。
「他們在里面做什麼?」我問,「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們坐在里面四五個小時,也不說話,我听不到什麼聲音。」
「我的上帝。這像《呼嘯山莊》。」我說。
勖存姿提高聲音︰「是小寶嗎?為什麼不進來?我們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問,「為什麼要等我?」我走進去,「我有大把功課要做。這件事又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勖存姿抬抬濃眉。
「當然!勖先生,說話請公平點。我從來不是一個糊涂人,這件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我頭上。」我說,「聰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們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錯什麼?」
聰恕跳起來,「我——的信……」
「你們好好地談,我要上樓去休息。」我說。
「問題是,聰恕不肯離開這里。」勖存姿說。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愛住這里。我讓他好了。」
勖存姿听到我這話,眼神中透過一陣喜悅。
聰恕顫抖的聲音問我道︰「你沒收到我那些信?」
「從沒有。」我搖頭。
「我收到的那些復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堅決地說,「聰恕,你為什麼不好好地站起來,是,用你的兩條尊腿站起來,走到戶外,是,打開大門,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陽光與雨露。你是個男人了,你應該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愛你,你可不可以離開這里,使大家生活都安適一點兒?」
聰恕忽然飲泣起來。
我充滿同情地看著勖存姿。這樣有氣魄的男人,卻生下一個這樣懦弱的兒子。
我轉身跟女佣說︰「叫辛普森太大回來,告訴她我在這里,誰也不能踫她。」我又說,「誰再跟我無端惹麻煩,我先揍誰,去把我的馬鞭取出來。」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課了,限諸位半小時內全部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