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信的臉轉為蒼白。
「慢著,」老太太忽然說,「這是什麼?」
她俯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過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訝異。
自烤箱取出,我就順手一排地擱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來看,真是奇跡。」
另外三位也連忙紛紛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觀看。
老先生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張先生,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張急急說︰「是是。」
我白他一眼,豈有此理。
他連忙改口,「這是‘我們’的作品,我與我徒弟。」
我搶著說︰「拍檔。」有機會要立刻抓緊。
「是,」老張恨恨地說,「我與她拍檔。」
老先生說︰「很美,可惜沒有系統。」
我連忙說︰「可以策劃一下,如果外型適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來,其余三人也跟著坐。
我興奮得冒泡,連忙去擠在老太太身邊。
老張雙眼狀若噴火,又無可奈何。
年輕的先生說︰「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說。
「一共六款也夠了。」老先生說,「服飾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宮廷小丑而定。」
年輕小姐道︰「這個尺寸恰恰好,可愛得很。」
老先生說︰「你們先做一套六個樣板來看看。」
「是,是。」老張搶答。
老先生對同伴說︰「今天大有收獲。」
我說︰「一個星期後,我們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們聯絡。」
我倆恭送他們至門口,關上門!
老張與我先是歡呼一聲︰「呵哩!」
然後我罵他︰「不要臉,這小丑是你做的嗎?」
「賤人,」他也回罵,「過橋抽板,教會徒弟,沒有師傅,虧我將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檔,不然干嗎給你這麼好的機會?」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認識你真面目,實在你跟其他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他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我沒說過我有異于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見到大老板頂會拍馬屁。」他斜眼看我。
「識時務者為俊杰。」做了一年多事,什麼不學會?「喂,拍檔,這一套東西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權生產起來,徒弟,咱們三年內的生活就不必擔心了。」老張說。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頭。
「可是有許多技巧方面的事情,你沒有我可不行啊。」
「這我知道。哎,拍檔,如此說來,咱們不是要走運了嗎?」
他也承認︰「看樣子是有希望走運。」
運氣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我與允信幾乎沒做得頭發發白,連夜找資料趕出圖樣草稿,先給華特格爾廠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後開始制造模坯,縴細部分用手工補足,做得眼楮發酸,嘴巴發澀。
老張罵︰「當初為何不做大一點?自討苦吃。」
我嘆曰︰「當時手上只剩那麼一點點泥,胡亂捏著,誰會得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盡,一條腰像直不起來。
我跟老張說︰「如果華氏不要我們這套人形,我改行賣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認他說得有理,有許多技術上的問題,沒有老張根本行不通,他是專家,我要學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們把貨交上去的那一個下午,也就是子群舉行婚禮的一天。
我去觀禮。
下雨,客人都打著傘,濡涅的地上一個個汽油虹彩。
我穿著新買的一套白色洋裝。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覺,一種浪費,豪華的奢侈,犧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與我提出離異的時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軟的白色短紗裙,小小紗帽,白手套,面孔經過濃妝,顯得特別整齊。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別浪漫,在一地花碎葉子下我們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這個時候趕到,難為他這麼周到,其實子群不過是他的姻親,他與我的婚姻斷開,就不必再盡親戚之禮,我不知他來干什麼。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車離開。
史涓生把雙手插在褲袋中,向我走來。
「……很漂亮。」他說。
我以為他說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誰知他道︰「不,我是說你。」
我頓時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帶諷刺地說︰「太客氣了。」
離婚後,他直接間接地,不止一次稱贊我美麗。
他問︰「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看看腕表,點頭。
「去山頂的咖啡廳?」他又問。
「不。」我馬上回絕。
那處那麼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談判說話,隨便在市中借個地方落腳便可,何必浪費時間上山頂?破壞那里的情調。
我說︰「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歡那里。」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筆帶過。
以前?以前怎麼同?真虧他今日還提出來。
我們在小西餐館坐下,叫了飲料。
「子群結婚你送什麼?」他問。
「千元禮券一張。」
「咦,你以前不是專門愛花時間挑精致的禮物嗎?」
我不耐煩,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銀器。」他略為不安。
「何必破費?」我客套。
「她丈夫紅光滿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說。
「當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說,「其實子群只是運氣不好,很多時別的女人順利的事,她就卡在那個關口過不去。」
「現在好了。」
「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這樣跟著老頭子一走了之,省卻不少麻煩,到外國去過其與世無爭的生活,多棒。」
「你母親怎麼沒來?」
「不知道,大約是覺得沒面子。」母親最要面子。
賓客中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藍色眼蓋,大抵是公關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紛紛與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約三十年前吧,父親帶我參加西式婚禮,吃女乃茶時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擱碟子上,大大的出過洋相。至今難忘。
後來做了母親,便把安兒帶出來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這里,我莞爾。
「你許久沒來看平兒。」涓生說。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兒也並不想念我。」
「忙什麼?」他忍不住問︰「連安兒也說你好久沒一封信。」
我說︰「我接下一點私人生意,與朋友合伙。」
「你倒很有辦法。」他懷疑地說。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沒想到你有這麼能干。」
「逼上梁山。」我說。
「我快要結婚。」他低下頭。
「你說過。」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麼?」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離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里久了,人自然呆起來……離婚之後,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听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只是婉轉與客氣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毀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