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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26頁

作者︰亦舒

張允信的臉轉為蒼白。

「慢著,」老太太忽然說,「這是什麼?」

她俯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制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過去看看,「呵,那些小丑。」我十分訝異。

自烤箱取出,我就順手一排地擱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來看,真是奇跡。」

另外三位也連忙紛紛拾起那十多只人形觀看。

老先生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張先生,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張急急說︰「是是。」

我白他一眼,豈有此理。

他連忙改口,「這是‘我們’的作品,我與我徒弟。」

我搶著說︰「拍檔。」有機會要立刻抓緊。

「是,」老張恨恨地說,「我與她拍檔。」

老先生說︰「很美,可惜沒有系統。」

我連忙說︰「可以策劃一下,如果外型適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來,其余三人也跟著坐。

我興奮得冒泡,連忙去擠在老太太身邊。

老張雙眼狀若噴火,又無可奈何。

年輕的先生說︰「人形的面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說。

「一共六款也夠了。」老先生說,「服飾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宮廷小丑而定。」

年輕小姐道︰「這個尺寸恰恰好,可愛得很。」

老先生說︰「你們先做一套六個樣板來看看。」

「是,是。」老張搶答。

老先生對同伴說︰「今天大有收獲。」

我說︰「一個星期後,我們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們聯絡。」

我倆恭送他們至門口,關上門!

老張與我先是歡呼一聲︰「呵哩!」

然後我罵他︰「不要臉,這小丑是你做的嗎?」

「賤人,」他也回罵,「過橋抽板,教會徒弟,沒有師傅,虧我將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檔,不然干嗎給你這麼好的機會?」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認識你真面目,實在你跟其他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他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我沒說過我有異于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見到大老板頂會拍馬屁。」他斜眼看我。

「識時務者為俊杰。」做了一年多事,什麼不學會?「喂,拍檔,這一套東西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權生產起來,徒弟,咱們三年內的生活就不必擔心了。」老張說。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頭。

「可是有許多技巧方面的事情,你沒有我可不行啊。」

「這我知道。哎,拍檔,如此說來,咱們不是要走運了嗎?」

他也承認︰「看樣子是有希望走運。」

運氣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我與允信幾乎沒做得頭發發白,連夜找資料趕出圖樣草稿,先給華特格爾廠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後開始制造模坯,縴細部分用手工補足,做得眼楮發酸,嘴巴發澀。

老張罵︰「當初為何不做大一點?自討苦吃。」

我嘆曰︰「當時手上只剩那麼一點點泥,胡亂捏著,誰會得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盡,一條腰像直不起來。

我跟老張說︰「如果華氏不要我們這套人形,我改行賣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認他說得有理,有許多技術上的問題,沒有老張根本行不通,他是專家,我要學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們把貨交上去的那一個下午,也就是子群舉行婚禮的一天。

我去觀禮。

下雨,客人都打著傘,濡涅的地上一個個汽油虹彩。

我穿著新買的一套白色洋裝。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覺,一種浪費,豪華的奢侈,犧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與我提出離異的時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軟的白色短紗裙,小小紗帽,白手套,面孔經過濃妝,顯得特別整齊。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別浪漫,在一地花碎葉子下我們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這個時候趕到,難為他這麼周到,其實子群不過是他的姻親,他與我的婚姻斷開,就不必再盡親戚之禮,我不知他來干什麼。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車離開。

史涓生把雙手插在褲袋中,向我走來。

「……很漂亮。」他說。

我以為他說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誰知他道︰「不,我是說你。」

我頓時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帶諷刺地說︰「太客氣了。」

離婚後,他直接間接地,不止一次稱贊我美麗。

他問︰「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看看腕表,點頭。

「去山頂的咖啡廳?」他又問。

「不。」我馬上回絕。

那處那麼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談判說話,隨便在市中借個地方落腳便可,何必浪費時間上山頂?破壞那里的情調。

我說︰「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歡那里。」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筆帶過。

以前?以前怎麼同?真虧他今日還提出來。

我們在小西餐館坐下,叫了飲料。

「子群結婚你送什麼?」他問。

「千元禮券一張。」

「咦,你以前不是專門愛花時間挑精致的禮物嗎?」

我不耐煩,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銀器。」他略為不安。

「何必破費?」我客套。

「她丈夫紅光滿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說。

「當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說,「其實子群只是運氣不好,很多時別的女人順利的事,她就卡在那個關口過不去。」

「現在好了。」

「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這樣跟著老頭子一走了之,省卻不少麻煩,到外國去過其與世無爭的生活,多棒。」

「你母親怎麼沒來?」

「不知道,大約是覺得沒面子。」母親最要面子。

賓客中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藍色眼蓋,大抵是公關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紛紛與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約三十年前吧,父親帶我參加西式婚禮,吃女乃茶時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擱碟子上,大大的出過洋相。至今難忘。

後來做了母親,便把安兒帶出來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這里,我莞爾。

「你許久沒來看平兒。」涓生說。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兒也並不想念我。」

「忙什麼?」他忍不住問︰「連安兒也說你好久沒一封信。」

我說︰「我接下一點私人生意,與朋友合伙。」

「你倒很有辦法。」他懷疑地說。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沒想到你有這麼能干。」

「逼上梁山。」我說。

「我快要結婚。」他低下頭。

「你說過。」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麼?」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離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里久了,人自然呆起來……離婚之後,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听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只是婉轉與客氣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毀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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