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麼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麼牢干什麼?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佔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于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沖出去。
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仿佛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異,臉色在一剎那恢復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著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並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與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氣,「子君,喝什麼?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氣急敗壞半夜趕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著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听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麼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只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潔淨光亮,領帶半松,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範。
我立刻有種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氣,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與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麼樣?」
「很好。」我拼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只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只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麼?」我沒听懂。
莫家謙卻已哈哈笑起來。
我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他倆之間的笑話,他們之間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誼有什麼用?我慨嘆,立刻貶為陌路人。
女人與女人的友誼管個屁用,看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的樣子,我與涓生結婚十多年,從來沒有這般喜形于色,心滿意足的情態。
我說︰「我……告辭了。」
唐晶並沒有挽留我。
我在門口跟她說︰「我是來道歉的。」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記在心上。」她不經意地說。
「你原諒我嗎?」我老土地問。
她很詫異,「我們以後別提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罵我諷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將我們這一段親密的感情結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無法力挽狂瀾。呆了一會兒我說︰「是我不好。」
多說下去更加畫蛇添足,我轉身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背後總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後呢?
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
我問張允信︰「什麼叫做關那里斯?史特拉底華利斯?」
「啊。兩個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紀制小提琴大師,這些古董琴音聲美麗,售價昂貴,有專人搜集。」
哼!原來如此,大概莫家謙也想染指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說他鼻孔大,會花錢。
兩個人一鼻孔出氣。
鐘斯挽留我沒有成功,對一個不等錢用的女人來說,工作的榮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談話當中,我發現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難看,像個失戀的人。」
「是嗎?」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結婚,我們疏遠了。」
「難怪!听說你們這類人不易找對象。」他當正我與唐晶是同性戀。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麼美麗多姿。」
「愛,」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來,「兩個女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都是因為市面上沒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癢難搔,「怎麼會沒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嗎?」我問。
「我也是有正當職業的。」
「但不是結婚的對象。」我說漏嘴。
「你們兩個女人也不能結婚生子呀,于事無補。」
我感喟地說︰「只有女人才曉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好奇得臉都漲紅,「听說你們有個會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薦介紹,是不是?」
「是,我是主席。」我笑。
「子君,老實點。」
「你專門往歧途上想,怎能怪我不老實?」
「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他有他的天真。
等我回到張允信處做陶瓷時,我問他︰「你們這種人,是否有個會,互相推薦介紹?」
「你說什麼?」張允信像見到毒蛇似,眼如銅鈴。
「我問,你們同性戀的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扼死你,誰告訴你我是同性戀?」他尖叫,「子君,我扼死你。」
我很鎮靜地看著他︰「只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只揍死人。」
他轉過頭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氣是漸漸平了。
我問︰「為什麼不承認?又不犯罪。」
他說︰「不知道,有種本能的心虛。」
「對不起」我洗手,「我太魯莽。」
「你好奇心太強,這樣會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經為此失去一個好友。」
他說︰「明天華特格爾造幣廠的人會來探訪我們。」
「干什麼?」我也樂得換個題材說別的。
「推銷生意。」
「造幣廠?」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開每個月發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負擔得起,很管用。」
對,我也看過報上廣告,什麼一套十二節令的花杯之類。
「你倒是神通廣大,」我說,「聯絡到他們。」
張允信洋洋得意,「誰敢說我不是一個好的生意人。」
「會不會撇下我?」我問。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會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愛的女人。」
「受寵若驚。」我笑。
華氏的大堆人馬大駕光臨的時候,師傅令我侍候在側。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鷹般的目光挑剔我們的制成品,言語上沒有禮貌之處,但態度很分明地表明當它們是爛缸瓦。
我卻幸災樂禍,活該。
張允信一遇到真識貨的人便出洋相。
雖然華氏出品也屬擺設品,但到底認真精致一些。
他們一行來了兩男兩女,一對年輕,另一對白發蕭蕭,張允信一掃藝術家的疲憊,殷勤侍候。
終于那位老先生開口,「謝謝你,張先生,謝謝你招待我們來參觀。」
看樣子這就是退堂鼓,他們不打算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