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涓生,我們該回家了,子群已經沒有危險,讓她在醫院里躺幾日。」
我忐忑不安,認識涓生這麼久,第一次看見他哭。
第二天我準時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雙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攏來,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別人說什麼,听不清楚,一支筆在紙上畫不成句,哈欠頻頻,活月兌月兌似個道友婆。以前只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補足,根本不曉得有這般苦處,一怒之下,五點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女乃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卻拼命來按我家的門鈴。
我千辛萬苦地起床去開門給唐晶。她松一口氣,「我以為你步令妹後塵了。」
我說︰「要我死?太難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舍得死。」
唐晶說︰「剛才我見過涓生,他約我一起去見那只鬼,叫他撤銷控訴,並且追問他把子群的錢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來,「鬼怎麼說?」
「鬼也怕了,答應不控告令妹蓄意傷害他人身體及縱火,但錢恐怕就泡了湯了。」
「子群活該。」
「子君,」唐晶不以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為何同情心突發?物傷其類?」
「呸!」唐晶說。
棒一會兒我說︰「這件事沒男人出頭還真不行,涓生倒是仗義行俠。」
「你不恨他?」
「誰,涓生?」我說,「我干嗎要恨他?」心中確然無恨,只有絲絲麻木,「明天還要上班,你替我謝他一聲,還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說︰「子君——」很遲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時候?不能置信。
小客廳中光線不好,將她臉上那秀麗的輪廓掩映得十分動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聲。
「我在這里。」我說。
她搓著雙手,過很久,她說︰「我走了。」
雷聲大雨點小,她分明有什麼話藏在心頭不願說,隨她去,活該。
子群在醫院躺足一個星期。
我並不是絕情的人,這事左右還得瞞著兩老,否則母親一想到兩個不爭氣的女兒,恐怕馬上要中風。
我同子群說︰「錢財身外物,名譽得以保存,已屬萬幸。」
她點點頭。
我說︰「你瘦了二十磅還不止,不是說節食難嗎?現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聲,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將醫生證明書遞到你公司,告假不成問題,你若要轉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隨得你。」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說。
「更好,這次史涓生幫你這麼大的忙,你去謝他一聲。」
「還不是看你的面子。」她幽幽地說。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話,我與他之間,還有什麼情面?」不肯再說下去。
棒一會兒,子群問我︰「你的生活好嗎?」
我忽然之間煩躁起來,「咱們各人自掃,你不用管我。」
她不再駁嘴,我又內疚起來,幫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窩牛肉粥,又開了無線電。
房東原是要趕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懇求,老太太撤銷原意。
臨走前我同她說︰「好好地找個男朋友,人才再不出眾,只要他對你好,一夫一妻,也圖個正經。要不做獨身女也可以,你看唐晶,她處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蒼白的臉閃過悔意,我停止言語。
餅一會兒我嘲弄地說︰「我憑什麼訓你?我自己一團糟。」
「不不,」子群忽然擁抱我,「我很感激,除了親生姐姐,別人再也不會對我這麼好。」
我被她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好不尷尬,我與她從來未曾親近過,但我只猶豫一剎那,便把她緊緊攬住,血濃于水,親情不需學習鍛煉,一切發自內心。
以前有的是時間,為什麼從來沒有與子群好好地互相了解?要到如今才發覺親情重要?險些兒錯過。
每星期我都給安兒寫一封很長的信,告訴她,有時間去探訪她。忽然之間我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雖然途中有布朗這樣混球式荊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發泄在他身上。憎恨老板是燎會所認可的行為。
日子久了,同事之間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不知基于什麼原因,我尤其與陳總達談得來。
他有雙好耳朵,我時常令他雙肩滴滿耳油,無論什麼芝麻綠豆的瑣碎事,都向他訴說一番,老陳永遠替我分析詳盡。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雜難癥,一到老陳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給他三分面子,無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顧。
不是不值得嗟嘆的,如今這樣的小人物竟成為我的庇護神。人生的階段便是環境的轉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唐晶不喜歡老陳,她主觀非常強,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許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這麼強,看到略為弱的人便深惡痛絕,我明白她的處境。
唐晶冷笑說︰「你看著好了,稍後他遲早會告訴你,他的老婆不了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過實,這種話恐怕已經不流行了。」
「你會詫異這年頭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說。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給我,我生平第一次開始記帳,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開,飯盒子已經吃慣,晚上做個即食面充饑,因恐營養不良,忙吞維他命丸子。
平兒與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親密的關系,這孩子只要身邊有個一心一意鐘愛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親走掉有更細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漸漸地我認為這個小孩辜負我,愛心轉移到安兒身上,連母愛都會轉移偏私,我尚有什麼話可說?
老太太對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對兒子的新歡已產生新的興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斷進貢炖品禮物,甚至為老太太編織毛衣,老太太滿意地對我說︰「在拍片休息時幫我做的。」
萍姐有點訕訕地告訴我︰「過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這麼易被收買。
遲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悵惘地想︰這是辜玲玲應得的,她付出了代價。
我是否應該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第六章
現在我也有約會,二十多歲的大孩子,大學剛畢業,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尋找經驗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卻,我還是傷兵。
唐晶說︰「你適應得很好,現在連我都開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為活得這麼好。
但一顆心是不一樣的了,我的興趣有明確的轉變,閱讀及美術成為新嗜好。我對紅樓夢這套書著迷,連唐晶都贊我「有慧根」,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讀的小說,與我一拍即合,我將它讀了又讀,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參加某大學校外課程陶瓷班,導師是法國回來的小伙子,蓄小胡髭,問我︰「為什麼參加本班,是因為流行嗎?」我答︰「是因為命運對人,如雙手對陶泥,塑成什麼就什麼,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動,我成為他的得意門生。我的作品仿畢加索,形態胖胖的、快樂的。
一剎時認識那麼多新事物,使我這個閉塞半生的小熬人手足無措,悲喜難分。
唐晶詫異地說︰「最難得是你並沒有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原以為你會挖個洞,把頭埋進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給我送來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處,難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樂了,現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著,連體重都不比以前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