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後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揮舞紅筆,將下屬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于重新寫過,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動筆,如果由他一手寫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著一股威風。
可憐的小男人。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軟聲音服侍,實是很勞累的一件事。
露絲職位雖比我更低。氣焰比我高張,一把尖喉嚨,因是熟手,趁著告訴我女廁在什麼地方,後生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呱掭瓜掭,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無能。
我因為過度震驚,故此目無反應,任人魚肉,凡是誰不高興的瑣碎工夫,都住我頭上推。
我無所謂,我還爭什麼呢?要爭我不會跟辜玲玲爭?
那個胖胖的陳總達特別和藹,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點我。
扁是翻譯也很嚕蘇,許多專門名詞要到各部門查詢,一等便一個上午,下午通常出去開會,做跟班查貨看貨,有時六點也走不掉。
下班仍可去看平兒與安兒。
安兒為出國的事忙,我訝異,才十二歲多一點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條。
涓生陪安兒去加拿大領事館辦妥手續,在溫哥華選中了一個寄宿中學。
安兒告訴我︰「波姬小絲走紅的時候,也不過只有十二歲。」
但是我們家有一只舊鬧鐘已經十五年了,是我念初中時用的,十二歲的小女孩怎麼可以獨立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為了送安兒到飛機場,我告一個上午的假。
安兒沒有帶太多的行李,她說父親給她許多現款,她不愁沒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覺得淒涼,鼻子又酸又澀,聲音濁在喉嚨中。
如果她已經十七八歲,我會心安理得,到底還小.我終于用手帕掩上面孔。
安兒答應暑假回來看我。
涓生在飛機場見到我,遲疑一下,走向前來與我說話。
「如何?生活還習慣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說︰「剛開始,還不知道。」
「听說你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記住,別人做得來的事,你也做得來。」
我說︰「唐晶也這麼說。」
他仿佛尚有活要說,我卻轉身離開,他也沒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們已吃過午飯,我吃一個隻果充饑。
陳總達走過來說︰「當心胃痛。」
我抬起頭,牽一幸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語。
「咦,你哭過了?」他毫不忌諱地表示關心。
我還是不出聲。
他把臉趨近來,陳總達並不是美男子,我連忙退開一步,還是與男同事維持一點距離的好。
事實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點頭大身小,一張臉上布著幼時長青春痘時留下的斑痕,架一副老式玳瑁邊的眼鏡。
陳總達外型非常老實,也非常勤力,自中學畢業,近二十年間便在這所大機構里做,升得不比人快,但總算順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對我的關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認為他可以幫我。
「哭了?」陳總達鍥而不舍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個很懂得禮貌的人,不應問這麼多的問題。
我只點點頭。
「不要為潑瀉的牛女乃而哭。」他說。
忽然之間運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語,我只好笑了。
他說︰「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堅強起來才是正經事。」
我怔住,隨即吃驚。我看錯陳總達了,老實的表皮下原來是一個精密的、喜歡刺听旁人秘密的漢子。我來這里才一個月,他怎麼知道我的事?從剛才的兩句話听來,他對我的過去仿佛再詳盡沒有。
我有點失措,隨即繼續保持沉默。
說話太多是我的毛病,總得把這個吃虧的缺點改過來才是。
他肥臉上充滿誠意,輕輕說︰「離婚在這年頭也是很普通前事,不必掛在心頭。」
我非常好奇,想問︰「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送別安兒的悲愴一下子減半。
「你不要誤會,同事之間應該互相關懷。你的家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大機構里傳言與謠言最多,每個工作人員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是嗎?」我溫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個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寫的報告全數扔出來,評語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這個時候,薪水單發出來了,找看一看紙上打的數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發起抖來。
這不是血汗錢是什麼?這跟祥子拉洋車所得來的報酬有什麼分別?我萬念俱灰,不禁伏在辦公桌上。
同事見我如此難過,也不問什麼情由,只裝看不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畢現,今天總算叫我看到,也不沒有什麼傷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麼用?」
我把報告的格式先往看一次,然後依足了條文,原封不動地抄了給布郎。
女秘書提醒我,「他不喜歡人告假,這次是給你下馬威,你要當心。」這樣的警告已算難能可貴。
我默然。
從一個西醫的夫人貶為小職員,不是人人有這樣的機會,我神經質地笑……
下班時分,陳總達跟我說,「要不要去喝一杯東西?松弛一下神經?」
我也聞說過,放工後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謂「歡樂時光」。那時的酒特別便宜,氣氛特別好,是打工仔的好去處。不知怎地,我有種樂得去見識見識的感覺,于是點點頭。
陳總達有種形容不出的歡喜,他對我很好,我看得出來,希望他不是時下那種急色兒,他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小人物,閑時略為東家長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除非喂他吃豹子膽。
對這樣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麼不放心?我已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
人們對我怎麼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時涓生喜其顏色悅目,時常調來吃。
陳總達的開場白很奇特,他說︰「發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鳴,「是,發了薪水。」
「你自己一個人花吧?」他試探問。
「是。」我點點頭。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他說。我呷一口酒,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開銷呢。」他感嘆。
「呵,多少個孩子?太太沒有做事?」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學,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過賺千兒幾百,干脆在家充老媽子算了。」
我點點頭,「現在一萬元的月薪也不是那麼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干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們說是西醫。」
明知故問,我也變得會耍花招了,我問,「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可是傳得好厲害呵,說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涌上來.便說,「辜玲玲?沒听說過。」
這時候有人在我背後拍一記,「子君,你怎麼在這里?」
我轉頭︰「唐晶。」
連忙拉著她的手。
「來,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說拉起我。
我說︰「我才喝了兩口,剛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說,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陳總達揮手執意。
在車子里我對唐晶說︰「我沒有醉。」
「我知道你沒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皮衣裙,明艷的化妝打扮,厭世的神情,益發襯托得我十分猥瑣、我低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