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條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來接從心。
"這是一個百貨公司單張里的睡衣廣告,你放心,絕不暴露。」
到了現場,開始工作,負責人大聲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麼地方,泰拉到了沒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說她不能來,她醉得不醒人事。」
昂責人一邊詛咒一邊問︰「燕子,你來,雙倍酬勞。」
一邊把半透明的內衣遞過去。
李智泉剛走開,從心發覺她也不需要誰來替她說話,不痛苦,何來收獲。
她一言不發接過內衣,立刻換上。
從心不敢照鏡子,吸一口氣,走回燈光下。
「嘩,漂亮極了,叫泰拉繼續昏睡。」
李智泉來接她,看到從心無邪地微笑,示範最性感的內方,不禁呆住。
真沒想到她的身段也這麼好,他躊躇片刻,不,她會是他的猛將,他不能踫她。
拍攝完畢,從心穿回大襯衫。
李智泉低聲問︰「不覺委屈?」
「模特兒工作就是這樣。」
李智泉有點佩服。
從心說︰「我須去華姐彩排。」
「一時三刻發生這許多事,你應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還教子彤中文,有時一邊刷牙一邊教筆畫。
一大早起來如常到鳳凰茶室,下班趕回公寓替張祖佑打點一下,上英文班,往電視台排練,集體接受訪問、拍照,做模特兒工作,她居然氣定神閑。
老板娘千叮萬囑︰「得到冠軍後記得戴著鑽冠到鳳凰來拍張廣告照,唉,店叫鳳凰,可不就出了鳳凰。」
選美這玩意兒也不易應付,有一個環節叫天才表演。
從心懊惱說︰「我什麼都不會。」
「唱歌總行吧。」
從心低頭,「我只會唱《揭起你的蓋頭來》。」
李英賜笑,「你就唱中華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鋼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從心說︰「英語國家在強勢,世人沒有不崇洋的。」
李英賜點頭,「說得好。」
李智泉解圍︰「大家都拿著護照,都已經是外國人。」
一班參選的女孩子都成為好友,只有從心例外,她與她們格格不入。
年齡相仿,但心境相差太遠,保持距離比較好,她總是微笑,維持緘默。
決賽夜換上織錦旗袍,她忽然怯場,想卸妝逃回小鮑寓。
李英賜跑進跑出打點一切,看見周從心躲在一角,便過去拉著她說︰「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觀眾,吸一口氣,當他們不存在。」
這倒是秘訣。
從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這樣不真實,像做夢一樣,她來到今日這個位置。
她走近司儀身邊,台下傳來驚艷的嘆息聲,從心雙手忽然不再顫抖。
強光下從心看不見觀眾,因此豁了出去。
從心順利應付全部環節。
李智泉在台邊看著她。
這女孩可能天生該吃這口飯,隨意哼一首民謠小調,也有無限纏綿之意,洋人觀眾尤其著迷。
——「揭開你的蓋頭來,讓我來看看你的臉,你的臉兒圓又圓……」
宣布名次的時候,從心站在後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喚到燕陽二字,她一時會不過意來。
當時所有的人看著她,她卻傻笑,足有三兩秒時間沒有反應,她身邊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軍是她。
呵,第一名!
從心的腳像踏在雲里,不真實,地板仿佛軟綿,每一步都踩出一個凹痕,上面寫著周從心三個字。
她突覺暈眩,連忙定一定神,咧齒笑,頰上肌肉有點酸軟,顧不得了,她睜大雙眼,在水銀燈下似寶石般發出晶光。
臂眾熱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說︰「這一屆華姐最秀麗,去香港競賽,毫不遜色。」
「對,漂亮而端莊,又夠活潑,真正難得。」
「是土生兒吧,身段那麼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華裔爭光。」
鎊人臉上都有興奮之色。
在永華公寓,張祖佑看著小小電視機熒幕,他雙眼不好,只見一片模糊閃光,可是听得到旁白,「燕陽」兩個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連忙關掉電視。
他坐在黑暗中不發一言,呵,終于跑出來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讓他看到選美特輯。
他對這女孩子一無所知,連她面貌也認不清楚,她無故來到他的家,自稱是燕陽,住下來,帶來陽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張祖佑︰男人要豁達一點,祝她前途似錦,萬事如意,千萬不要再說任何諷刺的話。
他垂著頭,開一罐啤酒,獨自喝起來。
這半年,冰箱里裝滿食物飲品,子彤曾經歡呼︰「爸爸,我們真富有」,都由這女子買回補給。
日用品像?生紙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來,出錢出力,子彤也不用穿髒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選美皇後會擁有勤做家務的美德。
張祖佑忽然心平氣和,得到過已經夠好,她陪伴他們父子這段日子,信是緣分,世上沒有一輩子的事,他應感到滿足。
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听到門一響。
他揚聲︰「回來了?」
從心嚅嚅地問︰「你還沒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從心走過來,月兌下高跟鞋,「這雙鞋真難穿,險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還以為已經落選,可白費工夫了,誰知又喊到燕陽。」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運氣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紀元。」
從心實在累了,笑一笑,月兌下長旗袍,洗干淨化妝,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從不避他,因為他看不見,況且,公寓那麼小,避無可避。張祖佑听見蟋蟀聲響,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濃,從心夢見燕陽。
她朝她輕輕走過來,「從心,好睡。」
從心睜開眼,看見她微微笑。
「燕姐,你來看我了。」無限歡欣。
她臉上有患病時的紫血色,可是從心不怕,明知陰陽相隔,卻有說不出的親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陽黯然,「我想你似一陣風,你想我要在夢中。」
從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頭獎。」
「這種第一名算什麼,將來,叫你開眼界的事還多著呢。」從心驚問︰「還有?」
「當然,這不過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識穿我不是燕陽。」
「你確是燕陽。」
「燕姐——」
「你不說,誰知道,去,去到盡,為我爭口氣。」
這時,鬧鐘響了,從心跳起來。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門。
「今日默書,記住別草率,錯多過兩個字已經拿不到中級……」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張祖佑听見,不禁吁出一口氣。
電話鈴響,從心去听,聲音降低。
「睡得還好,是,極興奮,試鏡?我馬上來,不過,先要到鳳凰去拍照,我答應過老板娘替她宣傳。」
張祖佑想,很快,她會發覺答允過的事不一定都能實踐。
出門之前,從心仍在廚房忙個不休。
張祖佑問︰「你做什麼?」
她回答︰「煮一個西洋參雞湯,回來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這些了。」
「我覺得很好。」她抹干雙手換衣服。
張祖佑咳嗽一聲,從心抬起頭來。
「去試鏡?」「是,做電影臨記,換取經驗。」
「嗯,是個花花世界。」從心笑了,「酬勞很好。」
她趕出門去。
在電梯口,踫到一個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門牌。
「這位小姐,問一聲,我找張祖佑先生。」
從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里找他?」
「青鳥出版社。」
從心听過這個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