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孩歡呼一聲,跟父親撲進浴室去。
志高告辭。
家庭幸福,要付出高昂代價換取。
子壯擁有悲壯的涵養功夫,這個家幾乎因她存在,但是,她給足老朱面子,仿佛他還佔大份似的。
志高一個人跑到海景墓園去站了一刻。那一角園地環境不錯,看不到海,但是樹蔭婆娑,十分幽靜。
志高坐在樹下沉思。
「你看上去憂慮到極點。」
志高抬起頭來,咦!是方沃林。
他遞一樽礦泉水給她。
「你怎麼也來了?」
穿著西裝的他忽然成熟許多。
他微笑答︰「家母叫我來看看環境,囑我設計一下。」
志高意外。
沃林搔搔頭︰「我是建築師,可是從來沒設計過這個。」
志高微笑︰「什麼都有第一次。」
「家母感激你的支持。」
他在她身邊坐下。
志高稱贊︰「沒想到你是個孝順兒。」
「家母臉上的積郁,比你還多,你沒發覺?你們是同一類人,所以年紀差一截也相處得那麼好。」
志高驀然抬頭,她怎麼看不出來,太明顯了,方太太一點也不快樂。
「所以我盡量順著她意思做。」
「真正難得。」
「我心中有幾個設計,一是回紋型,另一是放射型──」
話還未說完,志高已經說︰「放射型好,像陽光一樣照射出來。」
他點點頭︰「我們去喝一杯茶可好?」
兩人走過樹蔭,看到一束粉彩色氫氣球,志高忍不住走近去看,只見卡片上寫著"愛兒永息"。
志高沉默。
她忽然需要一杯冰茶。
他扶她走上樓梯︰「母親說你重病一場。」
「相信已經痊愈。」
他倆回到上次見面的市集,這次感受完全不同。
「母親說她今日遭遇如此無奈,一定是前生不做好事,與其懊惱,不如努力修歷來世。」
到底是上一代的人,要求比較繁復,其實身體健康已是至大福分。
志高不出聲。
「家人另外有伴侶,長住三藩市,不大回來,也不提出離婚,拖了十多年。」
志高點點頭︰「的確很難堪。」
「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心底非常悲哀。"他忽然問︰「你呢,你也是為鸏感情煩惱?」
志高微微笑︰「我沒有感情生活。」
他當然不相信,但做一個恍然大悟的樣子︰「同我一樣。」
志高大笑。
他要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吃得津津有味,志高看著他把蛋糕送進嘴里,羨慕他陽光般性情。
他忽然舀起一羹,遞到志高口邊,志高搔搔頭,緊閉著嘴,他示意鼓勵。
志高鼻端聞到巧克力獨有香味,忍不住,覺得有必要應酬一下,她張開雙唇,他把蛋糕輕輕送進她嘴鸏。
志高許久沒有嘗到這樣的美食,她還以為她已經永久失去味蕾,可是不,它們又活轉來了。
志高感慨到極點。
「買一只讓你帶回去,你太瘦,多吃一點是好事。」
志高沒有反對。
那天回到家里,打開盒子,她把整張面孔埋進蛋糕里,吃到吃不動、倒在地上為止。
這是志高寂寞而可貴的自由,子壯就享受不到這種放肆。
一次,子壯在家喝一瓶啤酒,維平哭了,"媽媽,你會不會成為酒鬼?」
又一次,子壯去染了個棕發,維揚一本正經痛心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說︰「媽媽,好女人不染紅發。」
志高進浴室把臉上的巧克力醬洗干淨。
她用電郵與醫務所交談。
「我仍在考慮。」
「我是梁蘊玉醫生,你不用著急。」
「假使有人問起,我怎樣解釋?」
「你不欠任何人,何用解釋。」
志高微笑,醫生比她還要強悍。
「我想要一個活潑調皮健康的孩子,常常把我引得嘻哈大笑。」
醫生接上去︰「或是氣得發昏。」
「可以做得到嗎?」
「捐贈者詳細地在表格上形容了他的性格,不難找到。」
「還有,孩子需開得一手好車,我老了好載我到處玩,最好不要近視,我自己足有千度,十分吃苦。」
梁醫生答︰「照我看,其實你已經準備好了,鄧小姐,你條件優秀,自雇,不必理會上司下屬目光,請把握機會。」
「明白,"志高忽然問︰「醫生,你有孩子嗎?」
梁醫生遲疑一下,終于答︰「我不能生育,已失去機能。」
「啊。」
「我們再聯絡。」
志高躺到床上,悠然入睡。
忽然覺得有人伏在她胸前飲泣。
「誰,"小小的幼兒,"維櫻?"不,不是維櫻,是另外一張可愛的臉,緊緊攬住志高不放。
電光火石間志高明白了,"呵,」她溫柔地說︰「是你。」
小孩點點頭,抱得更緊。
志高落下淚來,輕輕撫模她的軟發。
這時,鬧鐘驟響,把她喚醒,志高睜開雙眼,只听見雷聲隆隆,是一個雨天,唷,需早些出門,以防交通擠塞,匆忙間把夢境忘卻大半。
幸虧到得早,獨自在辦公室應付了許多事,同事們才落湯雞似的趕到。
子壯最後出現,已近十一點,她面孔上有一道瘀青,敷著厚粉,仍然看得出來。
電光霍霍,志高連忙吩咐︰「把插掣接到穩定器上,以免電腦失靈。」
然後進子壯辦公室去。
「發生什麼事?」
子壯不出聲。
志高輕輕說︰「想談話時叫我。」
她剛想走出去,子壯自言自語︰「我已經做得最好,再也不能做得更多。」
志高轉過身來,"既然這樣,你大可心安理得。」
「可是,有人嫌我不夠好。」
「那麼,是那個人不合理,要求繁苛,與你無關。"志高說。
「志高,真不是我的錯?"子壯問。
「你我自小一起長大,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做哪一件事不是盡心盡意,對得起他朱家有余。」
「志高,你都知道了。」
「子壯!"她過去擁抱好友︰「我真替你不值,但是你一定要振作。」
「你早已風聞?為什麼不告訴我?」
「子壯,我什麼都沒听過,只是這半年來我幾乎沒見過朱先生,他去了何處,有些什麼好消遣?」
子壯頹然掩臉。
「我讓你靜一靜,記住,你我是文明人。」
有人叫她︰「鄧小姐,這邊。」
廠方帶了樣辦來,工程師找志高研究,大家都有點興奮,市面上從來沒有這樣輕便易拆的嬰兒高凳,而且,售價不貴。
「立刻寄到美國去給出產商批準。」
他們出去了。
下午,志高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跑到政府機關去找朱友堅。
經過通報,才發覺他已經升任助理署長,下屬語氣很尊重,請志高在會客室等。
不一會兒,他出來了,看見是志高,有點意外,仍然滿臉笑容︰「稀客。」
志高開口︰「阿朱,我與子壯,姐妹一般,不必客氣了。」
「喝杯茶。」
「你高升了。」
「微不足道,整年薪酬,不及你們一張定單,子壯不屑搬入宿舍,生育也不願住鮑立醫院。」
「呵,是妻子太能干了。」
「不,志高,不是這支老調,她三頭六臂我都能接受。」
「那是什麼呢?」
「我得不到妻子的心,我只是一只配種豬!"他敲打著胸膛。
志高張大了嘴,十分錯愕。
「志高,你未婚,你不會明白夫妻間恩怨。」
「有第三者嗎?」
朱友堅不出聲,那即是表示心虛。
「事情已去到什麼地步?」
「昨晚,我提出離婚。」
這時,窗外電光霍霍,志高問︰「你敢站到窗口前邊去嗎,你不怕雷公劈殺你?」
朱友堅立刻走到窗前,索性推開窗戶,一陣雷雨風把案上文件吹得翻飛。
事情沒有挽回了。
「孩子們呢?」
「讓我定期探訪已經十分滿足。」
「維櫻只得半歲。」